謝慈趴在鳳玄微的膝頭,他覺得自己又要睡了,不知道這一次他要睡多久,什麼時候才會醒來,醒來時師父又會在做些什麼呢?
他仰頭望著鳳玄微的嘴唇發呆,鳳玄微的嘴唇微薄,顏色不深,嘴角很少有上揚的時候,看起來總是冷冰冰的,但謝慈就是覺得他的嘴唇很適合用來親吻。
可惜他嘗不到味道了。
謝慈的意識愈加昏沉,在他就要睡去的時候,突然聽到對麵的仙君對鳳玄微說起“謝慈”這個名字。
這一覺晚點再睡好像也是可以的,謝慈勉強支起身體,一整個幾乎是掛在鳳玄微的身上,他好奇地望向那仙君。
仙君長得尚可,穿了一身白衣,衣袍下擺繡了一叢墨色的竹子。
他依照帝君的旨意在下界封印異獸,然一群蒼雪宮的弟子卻頻頻出來搗亂,他們若是普通魔修還好,殺了便是,可他們的宮主“謝慈”卻是赫連錚的師弟,赫連錚對他這位師弟十分袒護,每次都隻是輕拿輕放,甚至連一句重話都不對“謝慈”說,然後任勞任怨地收拾蒼雪宮弟子們惹下的一堆爛攤子。
這些本來不必要的麻煩使得他們封印的速度慢了許多,待過兩日白衣仙君還得再下去一趟。
仙君歎了口氣,赫連錚什麼都好,就是對他這師弟太縱容了,這早晚要惹出禍來的。
他又道:“我們試過將蒼雪宮的那些弟子先管束起來,可每次他們都會躲入蒼雪宮的結界之內。”
之前有人同帝君說起過蒼雪宮外的這道結界,帝君說隻是一件小事,就再沒人提起了。
他下界後真正見了才發現這哪裡是小事。簡直是見了鬼了,那結界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居然連他都沒辦法破開。
那“謝慈”憑借同赫連錚關係好,這段時間從赫連錚手上討了不少寶貝,等到赫連錚出了事,他又轉頭就跑,絲毫不顧師兄弟間的情誼。
已經死去的謝慈本人聽著這些倒也不怎麼生氣,雖然這位白衣的仙君在說“他”的壞話,但謝慈依舊覺得這位仙君為人是不錯的,畢竟這麼久了,隻有他在鳳玄微麵前說起了自己的名字。
鳳玄微坐在原處,又聽仙君說起“謝慈”與江硯兩人是如何狼狽為奸從琢光派騙了寶貝,又在大庭廣眾下宣布他們不日便要合籍,然後趁亂逃走。
鳳玄微一言不發,等到這位仙君告完了狀,他才緩緩開了口。
窗外的光傾瀉了一地,白色的花紛飛如亂雪,他說:“蒼雪宮宮主性情乖張,為人涼薄,是個無心之人。”
謝慈轉頭望向身邊的鳳玄微,他坐在光裡麵,如同一尊不染紅塵的神像。
這是他死後第一次聽到鳳玄微提起他。
若早知道他會這樣說,倒不如睡去,聽不到這些話。
白衣仙君點頭,帝君說的極是,他居然能夠憑借自己寥寥數語,就精準地概括出那“謝慈”的秉性來。
“尊上您的意思是?”白衣仙君問。
“隻是……”鳳玄微輕歎出聲,那些叫著阿慈的聲音在他的識海裡不斷湧出,此起彼伏,沒有半刻停歇,瀛洲的白晝似乎越來越長了。
他輕聲說道:“隻是他是我的小徒弟,蒼雪宮外的結界也是我當年親手布下的,他天性如此,行事多有偏頗,是我教徒無方,還請你們多擔待幾分。”
白衣仙君直接驚在原地,半張著唇,好半晌過去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他知道謝慈與赫連錚師出同門,在下界的時候他也聽說了一點關於他們的師父李青衡的事跡,隻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李青衡居然是帝君的化身。
尊上前麵還說他是個無心之人,原來隻是為了讓他多擔待些嗎?
怪不得赫連錚那麼縱容他的師弟,這多半是跟尊上學的了。
而謝慈聽了這話卻是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如果他的身體還在,現在他的眼睛一定是在發著光,所以師父說了前麵的話,是為了讓他們多多包涵他的?
他心裡還是有一點自己的。
謝慈搖搖晃晃地爬起身,跪在鳳玄微的麵前,捧起他的臉,親了親他的唇,又爬到他的背上,這一刻,他仿佛是回到了少年時的美好時光。
“我明白了,尊上。”仙君道。
沒有人會明白他的心意。
鳳玄微知道,他對阿慈的私心太重,這樣很不好,今日又聽人提起他與江硯的事來,再來一遭,隻怕心魔要傾吞掉他所有的理智。
他閉了閉眼,妄圖壓製住識海深處愈加強大的心魔,心神凝聚,萬法歸一,他未能成功,又遭到反噬,一口血差點噴了出來,那些聲音已經蓋過這天地間所有的一切。
他沉聲對那仙君道:“此事不要同他人提起。”
仙君應下,心裡卻打起算盤,想著他該讓帝君親眼看看他這個小徒弟是怎麼折騰人的,也就不會讓他們再多擔待了,多少也給他點苦頭吃。
白衣仙君從袖中掏出一麵銅鏡,裡麵記著“謝慈”在蒼雪宮外做的種種,他對鳳玄微道:“尊上,您也有多年沒見過謝慈了吧,您要看看他嗎?”
【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我的阿慈啊!】
【看看阿慈吧看看阿慈吧——】
識海裡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仿佛要將鳳玄微都吞沒,將他拉入漆黑的海底,鳳玄微冷聲道:“拿走。”
白衣仙君聽出鳳玄微聲音有異,忙喚了一聲:“尊上?”
謝慈心中的那點歡喜緩緩退去,他祈求地看向鳳玄微,去看一看吧,師父,去看一看吧。
他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他有心了,師父。
【阿慈阿慈】
【見見阿慈吧!見一麵就好,去見見他吧】
【好想見阿慈啊】
“拿走!”鳳玄微閉著眼,他臉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他說,“不要讓我看到他。”
他心魔已深至此,不能見到他了。
仙君察覺到鳳玄微此時的狀態不對,正想上前詢問,鳳玄微猛地睜開眼,看向仙君手裡的銅鏡,下一瞬,銅鏡轟然炸裂,上麵的人影頃刻消失不見,變幻成一片閃爍的星屑,在紫微宮中緩慢地漂遊。
那些小小的碎片穿過謝慈的身體,在陽光下折射出各種奇怪的顏色,謝慈愣在原地,茫然地望著它們,許久後,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粒,卻是徒勞。
他像是被人高高舉到雲端,又狠狠砸進冰冷的地麵裡。
剛剛長出一點血肉的骨架還沒有生出皮肉,就散落在塵土之中。
他的血好像終於流儘了,他被埋葬在生死境裡無儘的大雪中。
謝慈從鳳玄微的背上跳下,來到他的對麵,無聲而悲哀地望著他。
你到底在想什麼呢,師父?
他伸出手,摸向鳳玄微的胸膛,想要再聽一聽他的心跳,可是他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終於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其實師父從來沒有忘記他,也許在他的心裡自己還是他的徒弟。隻是他再不想看到他這個徒弟了,也不想聽旁人在他麵前提起他。
為什麼呢,師父?
為什麼呢?
你告訴我,好不好?
我已經有心了,你可以來聽一聽的。
謝慈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要落下來,可是他哪裡能有眼淚的呢?
性情乖張、為人涼薄、無心之人。
的確如此,的確如此,他說的都對。
他哪裡有心呢?死人哪裡會長出心呢?
他的師父一直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知道他如何的自私,如何的薄情。
他們這一場分彆是永恒的,師父早已做好準備,是他後知後覺,貪得無厭,以為什麼都會重來的機會。
許久許久之後,謝慈垂下了頭,他伸出虛無的手,想要抓住鳳玄微的衣擺,然到了半空,那手便無力落下。
好累啊。
他好像從來沒有這樣累過。
他想回到生死境裡了。
回到那裡,他不做風,也不做雨,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做一塊不會說話的石頭。
他與師父的緣分,早已有了了結。
紫微宮外的大風漸漸平息,白色的花堆滿宮門,識海裡的聲音在一瞬間全都消失,鳳玄微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門口。
他不知自己要看什麼,隻是那顆本就殘破的心臟,好似又被生生剜去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