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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安徒生 明開夜合 15896 字 7個月前

梁司月腳步輕快,不覺走得快了些,意識柳逾白已經落後她好幾步,趕緊將腳步放慢,和他並行。

她手臂背在身後,沿路拿穿著低幫帆布鞋的腳,去踢路中間的小石子,當柳逾白斜來一眼,她立即不好意思地停下。

高高壘起的河岸是泥土地麵,最近晴了好多天,一直沒下雨,路麵被曬得硬邦邦的,空氣裡都有一股白日裡草木被烤焦的氣息。

走一陣,就能看見一根歪斜的電線杆子。這一帶是沒有路燈的,所幸月光夠亮,倒映在河水裡,也灑在兩旁的青草上。

當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這樣的亮度,周圍環境基本能看得清楚。

梁司月問柳逾白,這陣子都在忙些什麼。

果真,柳逾白以目光告訴她,這問題簡直像是沒話找話,但還是回答她:“能忙什麼,掙錢,養你們這一幫子賠錢貨。”

“……《極夜》還沒上映,賠不賠還不好說呢。”梁司月沒什麼底氣地替自己爭辯兩句。

柳逾白看她一眼,笑了聲,也就順便跟她通報《極夜》的進展:“放映許可要下來了,計劃排擋聖誕節前後。這麼致鬱一電影,你還指望賺錢?”

“那不湊聖誕節的合家歡氣氛呢?會不會好一點?”

“已經是協商後的結果,何訥原本堅持明年情人節上映。”

“……”梁司月笑了,“什麼仇什麼怨。”

岸邊草叢裡有蟲叫,反而讓夜更加闃靜。

並肩而行的時候,不免,梁司月的手臂會碰上他挽起的衣袖,她自覺地避開半步,然而走著走著,又碰上,又避開……如此反複。

這種氣氛之下,聊什麼,或者不聊什麼都行。

梁司月隨口說些這段時間以來雞毛蒜皮的瑣事,很擔心柳逾白會不會聽得不耐煩,然而他並沒有,間或的,回應或者揶揄她兩句。

偶爾轉頭看他一眼,看見夜色勾勒而出的側臉的輪廓,叫她覺得這種喜悅不是真實的。

夏天的末尾,夜裡還有些熱,隻有風吹來的時候,才帶來一些涼意。

風時有時無。

梁司月不知道已經走了多遠,其實她有點出汗了,她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也是如此,但難得的氣氛讓她無法提出折返,她想等柳逾白開口。

再走一段,前麵開始出現幾幢樓房,燈還亮著,梁司月驚喜看見紅底白字的超市的燈箱招牌,忙問:“要買瓶水麼?”

柳逾白還沒說什麼呢,她已經加快腳步,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了。

他看著她的背影,施施然跟上前。

自建的方方正正的三層樓房,城鄉結合部的標準配置,一樓的門麵是一間小超市,玻璃推拉門貼了些飲料的廣告。門開著,裡頭沒有開空調,稀稀拉拉的幾排貨架,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櫃台後麵,抱著睡著的小孩兒在看視頻,拿方言告訴她,冰水在冰櫃裡,自己拿。

柳逾白沒有進去,不遠不近地站著。

看見她推開了冰櫃門,微微踮著腳,彎腰去找,一頭烏發隨之垂落下去。

劣質的日光燈管,也似現實主義題材電影裡的打光,讓她隻穿一件簡簡單單的白t,卻也清瘦挺拔、氣質出塵,仿佛電影裡那些校園初戀的標準樣本。

她拿了兩瓶怡寶的純淨水,放在櫃台上,拿手機掃碼支付。

緊跟著拿著水瓶走出來,一迎上他的目光,便露出笑容。

月光一樣皎潔漂亮的白皙臉龐,眼睛就應當是此刻的這條波光瀲灩的小河。

柳逾白接了她遞過來的水,忽地問道:“你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我媽。”梁司月低頭,擰瓶蓋,一下沒擰開;再一下,還是沒擰開。

不應該啊,經過這段時間的訓練,她都能跟一些男學員扳手腕兒了,怎麼會被一個小小的水瓶子給難住。

她手掌在t恤上擦了擦汗,再擰……還是沒開。

柳逾白笑出聲。

她窘迫極了,還想較勁,他將自己手裡那瓶擰開了還沒喝的遞過來,跟她換。

她小聲說了句“謝謝”,卻有些不服氣。

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覺得她是裝的,一想就更尷尬了,於是,還非要擰開不可了。

便接了他遞來的水瓶,又把自己的遞過去,說:“幫我拿一下。”

她借用他那瓶水,衝洗了一下手,再在t恤上擦乾,遞回他的,拿回自己的。

再擰,終於開了。

她喜笑顏開。

“……”柳逾白目光複雜,看她如看一個二百五。

梁司月品嘗勝利成果,喝了一小口水,問他:“我們剛剛說到哪兒了。”

“你的名字誰幫你取的。”

“哦。”她微微垂下目光,隨他轉身往回走,輕聲地說:“我陰曆生日是二月十五,月圓的日子。進產房之前,我媽媽看見外麵的月亮很漂亮,就跟我爸提議,不如名字裡麵帶一個‘月’字吧。論排行,可以叫‘思月’,但她覺得‘思月’不好,太有鄉愁之感了,不想我以後成為多愁善感的人。就說不如改成‘司’,‘司’是掌管的意思。然後……”

她語氣和表情都隨之低沉下去。

柳逾白看她一眼,“然後?”

梁司月頓了頓,才又說:“她懷我之前就生病了,治了好幾年,家底掏空,債台高築也沒治好。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她執意要給我爸留下一個孩子,誰勸都不聽。醫生也告訴她,到時候分娩,大概率沒法從產床上下來。最後,我爸和外婆還沒能拗過她……然後,果真如醫生所說,她進了產房,沒再出來……”

柳逾白不知該說些什麼,伸手,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背。

她立刻就笑了,抬頭看他,仿佛一點不意外他的反應,“有時候彆人聽說我媽媽生下我就走了,表情比我還要難過和遺憾,反而讓我很有心理負擔。所以,我一般不會輕易跟彆人細說。”

不知道是在說他也落了俗,還是說他有機會聽得這段詳情,是他的榮幸。

柳逾白微微挑了挑眉。

“其實我沒感覺有什麼,畢竟沒有跟她一起生活的記憶,對我來說,她隻是存在照片裡麵的一個概念而已。她是小學語文老師,照片裡很漂亮很有氣質,放在今天,可能也可以當明星吧。”她語氣裡隻有少許的惆悵,轉而又笑,“我是不是有點囉嗦?”

柳逾白難得的寬容態度,“還好。你再多說兩句,我就懶得聽了。”

“真的麼?”她歪頭去看他,笑說,“我不信。”

“你試試?”

梁司月笑了,自覺做個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走出去一會兒,梁司月轉而問他:“你的名字,是來源於‘山青花欲燃,江碧鳥逾白’麼?”

柳逾白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梁司月覺察出,柳逾白並不那麼有興致聊及家庭的事。

她也就不多問了。

繼續往回走。

是過了片刻,梁司月才意識到其實兩人沉默了很久,隻是因為不覺得尷尬而未察覺。

以小超市為折返點,他們即將走到河堤和那條石子路的岔路口了,梁司月腳步一頓,“回去麼,還是再走一下……”

人的心理如此,提供兩個選擇,真正想做的那件事,往往放在後麵說,就像“然而”的轉折後麵,總接著真正重要的事。

柳逾白低頭看她,她也在看他,等他決定的模樣,手指卻捏緊了礦泉水瓶,發出一點聲響,她立即有點尷尬,就彆過眼去,再低下頭。

大部分的人,會有一個入鏡的最佳角度,譬如有人左臉更完美,有人右臉更標準,有人適合三分之二側臉。

梁司月最好看的角度,或許是低頭的時候。

並不意味著臣服,隻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湮沒於她眨眼之間的無窮心事。她最優越的,是一雙有故事的眼睛,而半遮半掩,就是這雙眼睛最美的樣子。恐怕,導演會誇她,連睫毛都是戲。

柳逾白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不由自主地說:“再走一會兒吧。”

他們經過了這個岔路口,又沿著河堤的另一個方向,繼續往前走。

柳逾白有種荒謬的昏頭感,大晚上的,荒無人煙的地方,乾走,喂蚊子——真要譴責她,什麼狗屁驅蚊貼,有用嗎?

梁司月一點不知道柳逾白此刻的腹誹,隻覺這空氣都因為沉默而顯得黏稠。

風是什麼時候停的,一陣都沒再吹起過。

她覺得空氣好熱,近於一種焦躁的熱。

偷偷看他一眼,他是沒覺察到自己越走越快嗎?

梁司月暗暗調整步幅,跟上柳逾白變快的腳步。

沉默中,又走出好一陣,夜色裡隻有沙沙的腳步聲。

突然的,柳逾白一下停了腳步,身體一轉,又猝然伸手,將她手臂一捉,低下看她,“跟你說句話。”

很是平靜的語氣,卻讓梁司月感覺心臟被頂了一下,“嗯……”

柳逾白看著她的眼睛,卻沒有立即出聲。

猶豫,又似斟酌。

可能有三秒,或是五秒的時間,就在他張口即要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他口袋裡驟然手機振動起來。

微妙的氣氛,破壞比建立容易多了。

柳逾白鬆了手,“我接個電話。”

她點點頭,退後一步。

柳逾白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隨即微微側過身去,往旁邊走了兩步。

梁司月自覺回避,走出去數米。到河堤邊緣,蹲下。

她從草叢裡摸了兩粒扁平的小石子,朝著河麵擲去,想試試能不能打出水漂,然而很遺憾,石子一接觸水麵,即“咕咚”沉下去了。

她抱著膝蓋,轉頭去看柳逾白。

隔著夜色,看不清楚他臉上表情,隱約覺得他情緒有些嚴肅。

看一眼,她即轉回頭,麵朝著河麵,繼續一粒一粒地扔石子,看著石子落水的一瞬間,河水散開漂亮的、不規則的波紋,是月光的碎片。

彆著急,彆著急。

她對自己說。

大約又過了一兩分鐘,她聽見腳步聲過來,轉頭。

柳逾白已打完電話,說:“走吧。”

聽出來他的意思,是他要走了。

梁司月將手裡剩餘的幾個小石子一把丟進了河裡,點點頭,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的灰。

她跟在柳逾白身後,穿過了那條石子路,將他送到門口停車的地方。

柳逾白說,不送她上去了,讓她早些休息。

梁司月點點頭,目送他上了車,車門闔上。

她退後兩步,然而車窗卻降下來,他向著她招了招手。

她走到窗前,微笑問道:“還有什麼吩咐麼?”

柳逾白看著她,仍是欲言又止的目光,沉默好一會兒,卻隻伸手,在她頭頂揉了一把。

說出口的是一句吐槽,帶點兒憋不住的情緒,和幾分不大高興的臭臉色:“回去檢查看看,你的驅蚊貼是不是過期了。”

“……啊?”

柳逾白已將窗戶升上去了,留下最後一句話是“回頭見”。

梁司月退後一步,看著他的車駛離了門前空地,轉身將走,卻發現,不遠處似乎已經洗過澡,換了身乾淨衣服的林孟夏,手裡拎著一個超市的塑料袋,正望著她所在的方向,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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