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珠小時候並不是個膽子多大的小姑娘。她看見毛毛蟲會被嚇得直尖叫, 兄弟們拿著蟬蛻來給她看她能嚇得一口氣喘不上直接暈過去。
但在夏國被滅的那一天,所有都改變了。
赫連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父王赫連勃勃被十幾個鮮卑人一齊用馬槊洞穿身體,跟著那個為首的鮮卑人拔出腰間的環首刀, 一刀砍下了她父親的頭顱。
父親的頭顱咕嚕嚕地在地上滾動, 赫連珠已經嚇得癱軟在地。那砍下她父親頭顱的人這時瞧見了赫連珠,他身上那種蠻橫又殺伐果斷氣質微微一斂。接著那個帶著沙啞與煞氣、但並無殺意的磁性聲音問:“為何會有女眷在此?”
通常而言,亡國之君在抵抗之時都會讓女眷帶著孩子走, 以圖留下自己一族的血脈, 來日好東山再起。赫連珠本該與妹妹們一起隨母妃逃走,可她偏要逞能,偷偷從母親身邊溜走不說, 還拿了把匕首就覺著自己可以守護父王了。
當赫連勃勃人頭落地, 赫連珠半點兒能握緊匕首的力氣都沒有剩下。她的匕首掉在腳邊,而她的人也被殺父仇人的拓跋燾像拎小雞那樣提了起來。
一眼萬年。
拓跋燾英俊的眉目映入了赫連珠的眼簾,她能看到他濃黑的劍眉,也能瞧見他高挺的鼻梁與形狀姣好、似乎在誘人親吻的嘴唇。
當然, 也有她父親屍首噴濺在他臉上的血漬。
走入熟悉的宮殿裡,推開曾經濺上過無數自己親族血液的門與窗。赫連珠輕輕的吸了口氣,似乎還能嗅到飄散在空氣中的血腥味。
拓跋燾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也是唯一一個。那個殺了她父王的男人成了她的夫君, 亦讓她變成了殺父仇人孩子的母親。
“皇、皇後……您真的要謀反?”
跪在地上的小侍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雖是拓跋燾指派給赫連珠的貼身侍女, 但赫連珠從未虧待過她,甚至因為她年紀小相當疼寵於她。
“我阿姊不是已經說過了?這不是謀反,是複國。”
赫連珠的兩個妹妹也在。大妹妹碧玉反手拔劍, 讓劍尖貼到侍女的頸上, 小妹妹丹髓則推開姐姐的劍, 輕聲說著:“太野蠻了。”從自己的腰間拿出裝有砒-霜的小瓷瓶遞到侍女的麵前。
無論是劍還是毒都不是那侍女想要的東西,她連滾帶爬地膝行到赫連珠的麵前,淚流滿麵道:“皇後與可汗的伉儷情深是假的嗎?皇後難道不知道可汗對您有多好嗎!?您有了身孕,說是不習慣平城-的氣候,想回熟悉的統萬城來養胎,可汗也答應您了!還指派了五萬精兵護送您回城!”
赫連珠笑了。
確實,婚後拓跋燾對她是很不錯。雖不說是有求必應,卻也對她恩寵有加,給了她一國之後應有的尊榮。
她隻要不去想親族的死,夏國的滅,她一定可以順順當當地活下去。
直至她生出麟兒,麟兒長大被封為太子。
“白露,你知道嗎?有人告訴過我:‘愛情是愛情,家國是家國。女人為了愛情而放棄家國,最終不會有家,亦沒有可歸的國。’”
赫連珠不止一次地因為拓跋燾對她的好想過:要不就這麼算了?不去想那些可怕的過去,忘記那些對於拓跋燾的怨恨。
白露聞言一把抓住赫連珠的裙擺:“皇後您果然是受了不懷好意的人的蠱惑!白露就知道皇後您不可能不愛可汗!您現在隻是一時鬼迷心竅!被怨恨衝昏了頭腦!您若真的謀了反,那才是親手將可汗這個唯一的親人從自己身邊推開……!您不能——”
赫連珠笑著搖頭:“錯了。正是因為那人的開導,我現在才不恨可汗了。”
“天下大勢分分合合,國之興衰更迭都是常理常態。沒有可汗,夏國也終究會滅在某個人的手裡。”
赫連珠捧著白露楚楚可憐的麵龐,對白露道:“我複國不是因為我恨拓跋燾,想要讓他也嘗嘗被心愛之人背叛的痛苦。我隻是厭倦了這個時代。”
“這個女子身不由己,無法為自己命運做主的時代——”
即使拓跋燾沒有殺進統萬城,殺死她的父王,她遲早也會作為父王手裡用以聯姻的棋子,被嫁到任何地方去。
拓跋燾娶她並非是因為喜歡她、愛她,隻是因為她合適。她之所以能得到皇後的尊榮,也不過是因為她成功手鑄金人,通過了北魏人為皇後所設的條件。
她的兩個妹妹……碧玉與丹髓,拓跋燾想要她們進他的後宮她們就得去姐姐也睡過的榻上服-侍姐姐曾經伺-候過的男人。拓跋燾想讓拓跋渾與她們相看了,她們又隻能老實地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平城一趟的拓跋渾鑒定她們是否符合他的喜好。
她始終是身不由己的。
她的妹妹們始終是身不由己的。
若是她生了女兒,她的女兒也會與她的母親、姨姨、姑姑們一樣身不由己。
她不願意再這麼身不由己下去。
也不願自己的妹妹、女兒、孫女都這麼身不由己下去。
所以她願意以命相搏,與那人一起改變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