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玫瑰與少年】
花城的夏天悶得像一隻巨大的蒸籠。
人走在路上, 沒一會就兒出了一層熱汗。
七八歲的女孩子生得很瘦弱, 皮膚薄薄的, 有種營養不良的蒼白感。胳膊和腿很細, 仿佛一捏就碎。
人罩在濕透的校服裡,背著濕漉漉的雙肩包, 頭發也濕漉漉的,邊走邊滴答地往地上砸水。
味道很難聞, 經過夏天高熱的溫度發酵,氣味變得更加惡劣難忍。身邊的路人紛紛捂住鼻子, 用怪異的目光望過去。
……
“好臭,是什麼味道?”
“那個小女孩怎麼了?”
“味道好像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
……
有個年輕的姑娘走上前,稍稍屈身, 來到和小女孩身高齊平的高度。遞過去一張紙巾, 溫聲問:“你怎麼了?”
淼淼停住了腳, 抬眸看對方。目光很淡,像一塊淺色的琉璃珠子, 除了漠然, 還有對陌生人的敵意和警惕。
視線緩緩從對方的臉滑向遞來紙巾的手,她警惕地後退了一步,緊了緊拉著雙肩包帶子的手,埋下頭, 繞過那個女生快步往前走。
被無視的女生站在原地一頭霧水。
“什麼啊……”
下班高峰,密密麻麻的車輛擁堵在道路上,夾雜著司機氣勢鏗鏘的國罵, 以及暴躁起伏的汽笛聲。
人行道轉了綠燈。
淼淼被夾在擁擠的人潮裡,瘦弱的身軀像一根被擠扁的豆芽菜,隨著人流方向麻木地朝前挪著腳步。
過了這條馬路再走上一公裡,繁華的CBD商業區漸漸被拋在身後,交叉縱橫的高架橋下又是另一番風景。
衣衫襤褸的乞丐正把拾來的紙皮箱子踏扁摁平,鋪在地上作為床鋪;大人騎著自行車,後座上載著和她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孩子手上拿著一串棉花糖,應該是特地來接放學的;肉菜市場要清理關門了,檔主都將攤檔挪到了外邊。
滿眼的青菜蘿卜黃瓜豆子,還有幾隻紅嘭嘭的番茄混在其中。
淼淼靜靜朝前走,腳下沒留意,踩進一個積滿汙水的坑地。水又黑又臭,積了好多天了,換了是一般人,早就跳起來罵爹喊娘的。
她低眸看了眼,厭惡地蹙了下眉,隻是一瞬,便像什麼也沒有發生,腳從水坑裡抬起來,漠然地繼續往前走。
水坑裡臭水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同。
等繞進巷子,嘈雜被徹底拋在腦後,叫賣的聲音也變得遙遠起來。
這邊還是很老的住宅區,樓房一棟棟挨得很密集,沒有電梯,白灰牆壁斑駁卷皮,稍一觸碰,便像落淚般碎成粉灰。
樓與樓之間電線交纏,將天空割裂成無數細小的版塊。
貧窮,肮臟,寂寥,無人問津。
與數公裡之外那片繁華的景象對比鮮明。
淼淼在其中一棟前停了腳,從書包旁側的格子裡掏出家裡鑰匙,找到對應樓底大門那把。她身高還不夠,門鎖在她頭頂還要更上一點的地方。
她想把鑰匙放進鎖孔,還沒來得及,門便從裡邊打開了。
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住在她家隔壁。
張姨看見淼淼身上衣服濕透了,很臟,頭發上也掛著粘稠的汙水。這小女孩才七八歲,卻毫無她這個年齡的童真生氣,每回看見都是這副臟兮兮的模樣,不愛笑,也沒什麼表情。
張姨關心地問:“淼淼啊,回來啦?你媽媽呢?”
淼淼抬頭望著跟前比自己高出好多的大人,眼裡有愣色,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局促地抿了抿唇。
她沒吭聲,默默側身,讓人先過去。
旁邊女人聞到空氣裡一股難掩的臭味,皺眉捂住鼻子,拉了拉她衣袖,低聲道:“媽,你沒聽到外麵的人怎麼說的他們家的?你彆管她了,她媽媽都不管她,你管什麼?”
張姨無聲歎了口氣,覺得這小孩子可憐,想拿紙巾幫她擦擦,被淼淼慌張避開。
淼淼低下頭,從兩人中間的縫隙飛快鑽過去,徑直上了樓。
身後女人還在說:“你看這小孩,一點都不識好歹。”
淼淼卻當作聽不見了。
她早已習慣。
回到家,景薇正在換騎裝。她將袖扣扣好,然後拿了皮筋,將披肩長發束起。
淼淼背著書包,站在門口安靜地看。她知道媽媽在退役前曾經是很有名的馬術運動員,長得很漂亮,大眼睛,高鼻子,唇形飽滿而紅潤,像電視裡那些大明星一樣。
景薇餘光看見門口站了個人,側眸看了眼,又淡淡將視線收回,繼續在鏡前梳發。
“回來了?”她問。
淼淼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你爸爸這個月都在外地,不回來吃飯。我等下要去馬場,晚飯你自己解決,知道嗎?”
淼淼又安靜地點了點頭。
景薇梳好妝,從她身邊經過,淼淼像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反應過來,畏懼地後退了一步,把自己和女人的距離拉開。
腦袋低垂著,像隻拉聳的小茄子。
景薇這才再次垂眸看她。
她身上臟兮兮濕漉漉的,還有一股子怪異的臭味兒。
景薇擰眉問:“怎麼回事?”
淼淼攥緊書包肩帶,她不敢和女人對視。輕聲說:“……放學路上摔水溝裡了。”
“怎麼那麼不小心。”景薇還想說些什麼,電話那頭在催促,她道,“先去洗個澡再吃飯。今晚記得做作業,前幾天你們班主任跟我說你在學校上課不認真。”
淼淼抿著唇,再次佯作乖順地點了點頭。
直到景薇出了門,她搬了小凳子站上去,趴在陽台上看見母親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她緊繃的脊背線條才鬆懈下來。
她打開廚房冰箱,裡麵空蕩蕩,沒有吃的。又蹲下身,拉開儲物櫃的最下麵一層。
還有一碗方便麵。
她把方便麵拿出來,撕開麵桶蓋子,燒了熱水倒進去,細小氣泡從麵餅空隙間鑽出,醬色調味料和鹽包一起融化在熱氣裡。
等待了好一會兒,淼淼拿叉子把成團的麵餅鬆開,變成鬆鬆軟軟的一根根。
她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整碗泡麵。
趁家裡沒有人,淼淼吃完晚飯後悄悄溜到父母房間,打開電視。這個點數有她最愛看的動畫片在播。平時景薇在家的時候她是看不到的。景薇不喜歡她在她的視野範圍內活動。
看了不到十分鐘,外頭忽然傳來鎖孔轉動的聲音,淼淼嚇得一個激靈,立馬拔掉了電視機的電源,一陣風似地鑽回自己房間,從書桌底下抽出練習冊在桌上攤開,抓著筆,假裝認真在演算的樣子。
淼淼一直豎著耳朵在聽。
過了半會兒,客廳沒動靜,倒是隔壁屋子傳來交談的聲音。
老房子隔音不好,是她聽錯了,誤以為景薇回來了。
淼淼看了眼壁上掛鐘,晚上九點了,她想起景薇臨走前的叮囑,要她好好做作業。
她盯著麵前的算術題,亂七八糟的加減乘除在她腦海裡打群架。她算了好幾遍也沒算對,感覺沒來由的煩躁。
學校裡的人欺負她,現在就連算數題也欺負她。
她索性不做了,扔了筆,把沒做完的作業合上,原封不動地扔進書包,然後上床睡覺。
-
慶幸的是,景薇一夜未歸。
淼淼怕碰上她回家,早餐也沒顧得上吃,匆匆換好校服便背書包出了門。
她路上走得尤其慢。她不想回學校。
可是繞了最遠的路,還是要按時走到校門口。
枯燥而乏味的一天,語數英各科老師在講台上講著根本聽不懂的課文和習題,身旁同學都是一副認真聽課記筆記的模樣,偶爾還會安排熱火朝天的小組討論——但那和她沒關係。
她總是自己一個人。
自己上學,自己吃飯,自己放學,自己和自己開小組討論會,反正班上也沒有人願意和她同桌,沒人願意和她玩。
她就像被遺忘在浩瀚的宇宙角落裡,那顆微弱不起眼的塵埃粒子。
數學老師講課跟念經似的。淼淼看著數學書昏昏欲睡。好在她坐在最靠窗的那排,望出去就是大操場,要是運氣好,能看到高年級的男生在體育課上打球。
她推開了窗,夏天悶熱的風和陽光同時闖進來。天空湛藍,天光稀薄而燦爛。她迎著光線,微微眯起眼,聽見籃球被拍在塑膠地上,一下一下咚咚的悶響。
有個和她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正在球場上打球,運球姿勢很嫻熟——可他年齡小,那球看起來和他瘦瘦的身材一點都不搭配。和他一起的都是高年級的男生,身材發育要更加高拔和茁壯。
這樣一對比,男孩子所站的位置凹下去一塊兒,格外顯眼。
淼淼托著臉,無聊地看他打球。
小手掌拍著球,熟練地穿過了幾個阻攔的男生,然後跳起來,把球準確無誤地投入籃筐。
然後他回過頭,衝自己隊友和煦地笑了笑。
七八歲的男孩子,模樣已經長得很清秀分明。漆黑眉目配上白襯衫,像是新墨揚灑在宣紙上,精心勾勒出來的山水畫。
有朵雲悄然挪至教學樓上方,遮住了燦爛落下的日光。
淼淼就坐在雲下那片陰影裡,寂靜無聲地看著他。男孩子站在陽光底下,笑著,渾身都像是在發光。
數學老師不適時地喊到她的學號。淼淼毫無留戀地把目光從男孩子身上收回,起身走上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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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聊的一天終於結束。
放學鈴聲打響,學生收拾著書包,原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幾個小同學,都紛紛以“我先走啦,我爸爸來接我了”“我也準備走啦,我看見我媽媽啦”“嗯,那明天見”之類的話作為結束語。
同學漸漸走空,隻剩下她一個人。
班主任經過時看見,問:“淼淼,今天你又自己一個人回家啊?”
淼淼點了點頭。
“你家裡人呢?不來接你嗎?”
淼淼沒說話。
還是個二年級的小孩子,開學以來,班主任隻見過這孩子父親來接送過,父親估計是工作忙碌,很少能看見人。
至於孩子的母親,她隻在電話裡溝通過,似乎對孩子在校情況並不關心。
班主任還想說些什麼,但這孩子年紀雖小,對人的防備心卻異常重。也不愛和人溝通交流,你和她說話,至多是得到點點頭搖搖頭的回複。
班主任無奈歎了口氣,交代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便走了。
六點半。
直到確認學校裡的學生都走完了,淼淼才從座位起身,背起書包往外走。
她不想遇到昨天放學圍堵她的那幾個男生,特地繞了遠路。可從巷子口出來,還是迎麵碰上。
幾個高年級的男生圍在便利店前買汽水喝,正說笑些什麼。其中一個看見她,抬手往她的方向指了指,其他兩個便一齊轉頭望過來。
然後像看到什麼新奇滑稽的玩意,惡劣地笑起來。
淼淼低下頭,想快步從旁側走過去,男生高高的身影往她跟前一站,把去路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