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三確認了任知秋的氣息在魔火中湮滅了後, 白十九和聞浩然這才從陣中出來。
白十九上前,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陸遙遙搖了搖頭, 起身將身上的灰塵拍掉。
“我剛才與你說過的, 我有保命的法寶,不會有事的。你彆擔心。”
是的,在被任知秋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算計了之後, 陸遙遙也長了個心眼。
和少年一並操縱四方焚魔陣強奪主動權隻是計劃中的一步, 她知道要想真正打敗任知秋,如此是遠遠不夠的。
這裡真正能夠傷到他的是魔火。
魔氣這種東西對於修者來說是極為陰毒的,一旦被它侵蝕要麼走火入魔,要麼根骨斷裂,修為儘失。
無論是何種都再無望於仙途。
而魔火更是能焚魂燒身, 讓其身消道隕。
任知秋既想要清清白白, 不墮魔道, 又想要操縱魔火,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他握住的是他的底牌,也是一把傷人傷己的雙刃劍。最後身死在自己煉化的魔火之中,當真是諷刺至極。
不過他也的確差一點成功了,就差一點。
任知秋算無遺漏,卻唯獨算不到她這個變數。
她不是此間門人, 也不是此間門魂,正是因為如此,她才能在最後關頭使用蝕骨戒操縱魔火, 將任知秋反噬,反敗為勝。
想到這裡陸遙遙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在兩人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之前將其放回了芥子囊。
白十九微皺了皺眉,“你這是什麼東西?也是你那位尊者給你的?”
有些邪性。
這話是他在心裡補充的, 並未直言。
她也知道瞞不過白十九的眼睛,他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恐怕在她拿出來的瞬間門就覺察到了上麵非比尋常的氣息。
考慮到聞浩然也在,也不好胡謅,陸遙遙斟酌了下語句。
“你說這個啊,這是我在昆侖仙府的一個半妖朋友送給我的,你感知到的上麵的妖氣應該是他的。”
她補充道:“人有好壞,妖也有善惡。我的朋友人很好的,我經常和他一起組隊做課題。這一次我能從淩雲長老手上得到入太虛幻門的機會,他功不可沒。”
起初聞浩然也還挺奇怪陸遙遙手中怎麼會有妖族的東西,聽到她這麼一提也想起來了。
好像的確有這麼一個人,陸遙遙和他提過,他也沒太在意。
之後因為要渡人劫,早早就下山入了歸墟,所以至今也沒和那個半妖見過麵。
不過……
聞浩然:“這東西沉師兄不是讓你處理了嗎?”
他猛地反應過來,“啊我知道了,你沒處理,你騙了他。”
陸遙遙聽了不高興了,“這哪裡是騙?我這是善意的謊言。這樣既沒有糟蹋我朋友的心意,還沒有忤逆師兄,惹他不快,這樣兩頭都好。”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掰著手指給聞浩然講道理,說到這裡又停頓了下,看了他們一眼。
“而且今日要不是有這東西在,我們都得玩兒完呢。”
聞浩然順著想了下,點了點頭,“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陸遙遙趕緊說,“既然你也承了它的救命之恩,之後你回去了可不許把這件事告訴沉師兄哦。”
聞浩然:“……好的。”
敢情是在這裡等著他呢。
白十九沒有說話,也沒辦法插話
他聽著陸遙遙一直在說一些他聽不明白,也不了解的事情,這種似被排擠在外的感覺讓他心情很不愉。
他薄唇抿著,正要說什麼的時候,“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入耳中。
陸遙遙和聞浩然也聽到了,他們不再說話,屏息戒備了起來。
原以為會有什麼意外,又或是任知秋留了什麼後手,不想什麼都沒有發生。
魔火消散後,無數金色碎片從中而出,在空中如星辰螢火點點。
它們在緩緩往陣中而去,最終驟停在半空。
陸遙遙沒見過這種情況,不明所以,扭頭問白十九。
“這是什麼?有危險嗎?”
白十九:“這是任知秋的金丹,不過已經被炸成碎片了。沒了身魂寄托飄無所依,沒什麼威脅。”
“等到靈力完全消耗殆儘後便會自行消散於天地。”
聞浩然拍了下手,提議道。
“既如此要不你們把他的靈力給吸收了吧,畢竟歸墟內沒有什麼靈力。這麼任由它消散了也是可惜。”
陸遙遙和白十九同時沉默了。
吸收這種手染鮮血的人的靈力,他們覺得反胃惡心。
她深吸了一口氣,“算了,就這樣讓他消散吧,就當淨化周遭魔氣了。”
陸遙遙這麼說著,盤腿於陣中準備靜修運轉周天調養下。
不想她剛一動,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點金光。
隻一下,好似蕩漾開的粼粼波光。
霎那間門整個懸停在半空的碎片也跟著動了起來,一片,一片,無數片碎片都迸射出奪目的光亮,令人目眩。
等到反應過來,他們已被包圍其中。
陸遙遙下意識握住了劍柄,正欲拔劍,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阻止了他的動作。
白十九抬眸望向滿目粲然,平和道。
“這是任知秋的識海,是他最深處的記憶。”
人死之前有回光返照,也有走馬燈。
這是任知秋生前的走馬燈。
她一愣,下意識想起了之前不小心進入姬容識海的場景。
識海斬不斷,也走不出。
他們隻有等這走馬燈結束才能離開。
陸遙遙眼眸一動,順著那光亮看去。
……
三百年前,仙門玉京。
千道宗是玉京眾多仙門中的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等宗門,自末法時代後,門中勢微,隱隱有擠出中等宗門,淪落為小宗的趨勢。
直到十年前一位弟子拜入門中,宗門才有了一線轉機。
那位弟子火係單靈根資質,悟性極高。不到十八便已至金丹,在大宗門或許隻能算中上水準,於中小宗門已是百年難遇的天才。
這天才不是旁人,正是任知秋。
在所有人都以為任知秋會仙途坦蕩,帶領千道宗重回昔日輝煌。
不想他十八至金丹後,修為十年再無寸進。
任知秋試過很多辦法,入秘境,重苦修,然而不單無甚效果,修為還不進反退。
他十分懊惱,隻得回宗請師尊破例為他算一道天機。
師尊道:[你本是凡身悟道入仙途,你塵緣未斷,命有一劫未渡。]
任知秋問:[可是人劫?]
師尊默然片刻,道:[或許。]
或許?
這當真是個模棱兩可的卦象。
任知秋心下有些不滿,麵上並未表露分毫。
算了。
他想,無論人劫還是金丹天劫,於他都沒什麼兩樣——隻要能渡,隻要有解。
他跟隨師尊的指示入了靖國。
剛入靖國,恰逢國運有異。
沒過多久,此方便成了歸墟。
他也被困在了其中,除非國運扭轉,他再難離開。
任知秋渾然不在意,以為拯救靖國,修複國運是他的劫。於是他入世成了國師,為靖國祈福,庇佑百姓。
這一庇佑便是三百年。
然而他的劫還在,他在這裡浪費了整整三百年。
任知秋很惱怒,很想撂挑子不乾了,出去問問那老頭兒究竟是算的勞什子卦,卜的又是個什麼劫。
可是他僅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脫離此方歸墟。
他需要幫手,需要有能力和他一起改變國運的幫手。
歸墟落下的三百年裡,前後一共有十幾個外界修者接過靖國的天命令。
於是他幫助他們,同他們一起,試圖扭轉這偏移的國運,這難續的氣數。
結果都無濟於事。
他們都失敗了,有的死在天劫,有的則被歸墟境內的魔氣蠶食墮落。
隻有任知秋還活著,甚至還因禍得福,從金丹突破到了元嬰。
諷刺的是,這點突破竟用了整整三百年。
在困在歸墟的這三百年裡,任知秋學會了自行卜算,算來年是否風調雨順,算國運是否穩定,再有異變。
而算得最多的,還是他如何也算不到的劫數。
再後來,任知秋不再算了。
不是放棄了,而是他快沒時間門了。
他壽數將儘。
是了,入世的修者壽命本就比仙門修者短,再加上歸墟之內環境這般惡劣,他若是找不到劫數,渡不過這劫,最多隻能再活百年。
在任知秋以為自己當真要羽化在此境的時候,皇後誕下了一對龍鳳胎。
雙生子降生當日,天出奇觀,一半烏雲一半紫霞。
一正一邪,正為紫氣,天生人皇。
邪為黑氣,命中犯煞。有亡國之相。
感知到這兩股氣息,任知秋心下歡喜。
一為紫氣穩國運,靖國有救了。
二為他苦等三百年之久,終於在山窮水儘時,等來了他的劫數
——那身攜黑氣的皇女,是他的劫。
他高興了沒多久,又被新的難題給難住了。
渡劫之人出現了,可任知秋還是算不到對方到底是她的什麼劫。
倒是皇女三歲時,占星官姍姍來遲算到了皇女命中犯煞的亡國命格。
皇帝龍顏大變,匆忙來天宇宮找到了他。
他問他,[國師可有破解之法?]
破解之法?
任知秋覺得這皇帝當真虛偽可笑,他分明已經知道那皇女有亡國命格,卻還要來問他何解。
一國和一人,隻要有腦子的人都會選擇前者。
皇帝不敢做這種決定,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怕被人扣上冷血無情的帽子,怕被人戳脊梁骨罵。
可若是任知秋做決定那就不一樣了。
他是國師,是能與天交流的仙人,在靖國,這個尊崇修士的國度,有時候他的話比這聖旨還要權威,讓人無法置喙。
但他沒有那麼蠢。
任知秋是修者,一言一行都受因果束縛的。他不能輕易決定什麼,更不能許諾什麼。
若是像往常這個情況,皇帝找他,他大概率會給予一些建議,推他一把。
畢竟隻要不是他親自動手,那因果便落不到他的頭上。
隻要是為靖國好,任知秋這個國師不介意當皇帝背後那個推波助瀾的人。
隻是這一次不同。
那皇女是他的劫數,她不能死。至少在他還沒有渡劫之前,她不能這樣輕易死去。
於是任知秋折中提出了一個建議。
[把她與皇子隔開吧 ,最好永遠不要和皇子相見,不然會影響他的氣運,乃至靖國的國運。]
任知秋是這樣說的,但是他知道,皇帝會做的比他說的過分十倍,甚至百倍。
他就是這樣一個昏庸又自私的君王。
在這個本就不會長久的國運中,他想要儘可能地延長他統治的時間門。
至少不能讓靖國毀在他手中。
沒有人想要當這個千古罪人,任知秋是,皇帝也是。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皇帝做了他能想到,能做到的一切事情。
他將皇女扔進了冷宮,隻允許一兩個宮人每日去送飯,不讓她餓死就成。
除此之外不僅是皇子,其他所有皇氏都不允許和她接觸。
任知秋看在眼裡,並未乾涉。
他乾涉不了,也不能乾涉凡人的因果,哪怕那是他的劫數。
況且他能夠從皇帝手中救下她的命,對於任知秋這樣一個循規蹈矩,遵循天道的人來說,已是破天荒的逾越了。
皇女的命保住了,任知秋這才有時間門思考天道的劫數於他究竟是什麼。
他應該怎麼做才能渡劫。
任知秋在靖國有一好友,一個是雲遊四海的散修。
他將自己的困擾告知他。
散修心懷天下,覺得渡劫渡劫,得渡。皇女一身煞氣,他應該度化感化她,煞氣退去,沒準他的劫便過了。
任知秋對此很認同。
於是他去了冷宮。
那是他和皇女第一次見麵,皇女八歲。
她身子單薄如紙,麵黃肌瘦,和她粉雕玉琢的胞弟毫無相似之處。
偏偏那雙鳳目森然,不似個孩子。
冬日大雪,皇女隻穿了一件外袍,上麵縫縫補補,洗得發白。手腳還短上一截兒,早已不合身了,難以抵擋嚴寒。
[今日有飯嗎?]
她看到任知秋的時候,這麼平靜問道。
她把他當成送飯的宮人了。
任知秋隻是來看看她,手上空空如也。
她眨了眨眼,默認了今日也沒有吃的。
這很正常,這些日天冷,那些宮人懶得挨凍來這樣遠的地方送飯。有時候來了也是傍晚時候了。
小皇女轉身,任知秋跟了過去。
然後看到她跑去外麵捧雪吃。
[你這是做什麼?]
任知秋上前扣住她的手,皺眉道。
小皇女:[餓了,吃雪。]
任知秋默然了一瞬,看著她凍的發紅的鼻子和生了凍瘡的手腳。
國運亂了三百年,他見過太多人間門苦難,橫死的,凍死的,餓死的,比比皆是。
這其實不算什麼的。
況且她本就是命中帶煞的人,過得越好,對國運,對靖國越壞。
於他渡劫也不易。
任知秋想了許多,可在對方掙紮著想要再去抓雪吃的時候。
他卻道,[彆吃。]
小皇女不滿,冷冷瞪著他。
[我不吃,我就得餓死。]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父皇,母後,靖國上下的人都希望我死。]
[我偏不如你們願。]
小皇女仰著頭,明明是仰視的角度,卻給人睥睨之感。
雪窸窸窣窣落在她頭上,那雙眸子是刺骨的寒。
[我偏要活下去,活得比你們任何人都要長久。]
任知秋不知道當時自己在想什麼,他靜默站在雪地和她對視了許久,許久。
久到白雪也覆了他滿頭。
他沉聲道:[恐怕天命不會如你所願。]
對方隻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這樣的話對她太重,太傷人。
可任知秋還是說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說出這話的目的,是為了勸說她不要做無謂的掙紮,人是不能勝天的。
不若服從天命,早早結束今生苦難,早入輪回。
還是單純出於一種惡劣的報複。
因為她,自己在歸墟之中苦等了三百年。她卻還想要逆天而行,阻礙他渡劫。
任知秋討厭變數,討厭脫離掌控的人。
他以為對方會哭,會被嚇到,可她什麼反應也沒有。
小皇女直勾勾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勾唇笑了。
[你在害怕。]
任知秋,[什麼……]
小皇女:[你害怕天命,所以討厭不畏天命的我。]
任知秋不知道當時的自己在想什麼,他被那雙鳳目看得渾身發冷,卻又帶著莫名被洞悉的戰栗。
他清晰聽到自己如擂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