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六章 活下來(2 / 2)

那一日,風雪亂了他的衣袖。

恪守天命的修者也亂了道心。

……

第一次見麵,任知秋是強忍著不平的心緒離開的。

回去後他少有的沒辦法靜心修行。

他的腦海中一直有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說他這不是害怕,隻是和其他所有修者一樣順應天命,順應因果。

無規矩不成方圓,修者既得天修行,自然該遵循天道法則。

另一個聲音又在說,那個小皇女說得對,他是在逃避。三百年是,三百年後也是。

或許他本不該入歸墟渡什麼劫,他可以也試著逆天而行,修者本就是與天爭命數。

任知秋冥想了七日夜才從天宇宮出來。

隻是沒想到在他堪堪穩住了道心的時候,小皇女出事了。

[當真是可怕,八歲的孩子竟然能將一個成年宮人給殺死,太邪乎了。]

[這有啥可邪乎的?她本就是天煞孤星,亡國命格,她連靖國都能亡,殺一個宮人又有什麼好驚訝的?]

[可是……那個宮人是她乳娘啊。]

皇後在生子之前本就體弱多病,之後更是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有人說她是因為生了孩子身子虧空太厲害了,這才香消玉殞。然而因為小皇女的命格帶煞,他們更傾向於是她將自己的生母克死的。

三歲之前還沒被占星官卜算出命格的時候,皇女的待遇雖比不上皇子,卻也是錦衣玉食,不愁吃穿。

皇帝將她丟入冷宮的時候除了給她安排兩個送飯的宮人外,還將自她的乳娘一並給打包了出去。

這是任知秋了解的有關那個乳娘的所有事情,其餘的,便不知了。

聽到那兩個宮人的話,他剛平靜下來的心緒又起了漣漪。

任知秋冷著臉甩袖一步瞬身到了那幽深枯敗的宮殿。

連日大雪已停了,小皇女還是穿著初見他時候的那件滿是補丁的破舊衣衫。

唯一不同的是,上麵沾染了一些鮮紅的血跡,血跡已經乾了,襯得她蒼白消瘦的麵容詭異的多了一分血氣。

[為何?]

他這麼冷冰冰質問著。

其實這等小事任知秋完全沒必要過來,他隨便找一兩個宮人打聽下,又或者掐指卜算一番即可。

可任知秋更想要聽小皇女親自告訴他原因。

[為何要殺人?]

小皇女麵無表情,神色比他的語氣還要冷。

[她要殺我,為何我就不能殺她?]

任知秋一愣,這才從對方口中得知,是那乳娘無法忍受這冷宮的生活。

但是她是小皇女的乳娘,主子一日還在這裡一日,她便不能離開。

有宮人教唆她,殺了她吧。

她隻是個不受寵的皇女,生來克母,又克國的煞星。你這是為民,為國除害。

殺了她,你就自由了。

乳娘下定了決心,選好了時間門。

在昨夜小皇女熟睡之後動了手。

[她拿著枕頭死死捂住我,她想捂死我。所以我用發簪刺死了她。]

小皇女平靜的將當時發生的一切告知了任知秋。

乳娘的鮮血流到她的手中有多滾燙,又是如何從滾燙變得冰涼,最後直挺挺倒下,成為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很快,隻有幾個呼吸的時間門。

她殺了她。

她抬眸,再次用那雙鳳目看向他。

[國師,我做錯了嗎?]

任知秋一愣,對方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他沉默了一瞬,回答,[……自保沒錯,但你不該殺人。]

小皇女問:[可我不殺她,她會殺了我。]

她並不迷茫,她不認為自己有錯。

任知秋:[你既自有判定,為什麼還要問我?]

[因為我覺得你和他們不一樣。]

小皇女道:[他們怕我,你不怕。]

任知秋聽後笑了,那是一種帶著嘲諷意味的笑,不達眼底。

[我是修者,怎會畏懼一介凡人?]

小皇女盯著他,那雙眸子澄澈明亮,將眼前人照得無所遁形。

半晌,她咧嘴也笑了。學著他眼底的嘲諷和輕蔑。

[修者又如何?我一介凡人都不怕的天命,你卻怕。]

[你不如我。]

她這麼輕飄飄下了定論,卻讓任知秋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那日任知秋回去後做了個決定——他要看著她。

看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女究竟有多無懼無畏,在天命麵前是不是當真能夠一直保持不順不馴,還是被生生打碎傲骨。

他要她低頭服軟,讓她知道妄圖撼天的螻蟻有多可笑。

接下來的兩年裡,任知秋除了平日節日慶典需要主持儀式,祭天祈福外,他都在冷宮。

他看著小皇女餓得吃雪吃草,在她身染惡疾,痛苦哭喊,在每一個宮人欺辱踐踏她的時候冷眼旁觀。

以前的任知秋雖無法乾涉凡人因果,卻不會這樣冷漠。

任知秋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不允許自己被一個凡人看輕,他無法對凡人動手。

於是隻能用這樣的方式等她認錯求饒,向他認錯,對天求饒。

[國師。]

兩年過去了,小皇女依舊消瘦,眉眼卻張開了些許。

修者不單看皮相還觀骨相,她生了一副很好的骨相。

任知秋迎著月光淡淡看了過去。

床上的小皇女麵色潮紅,虛弱不堪。

近日靖國汙濁之氣更甚,皇宮大部分地方有他用陣法隔絕濁氣倒還好,唯獨冷宮,皇帝沒讓他布陣。

她這症狀是被濁氣侵蝕的結果。

[我不會救你。]

任知秋開口,[你知道的,修者是不能乾涉凡人生死的。]

小皇女勾了勾唇角,[所有修者都像你這樣不近人情嗎?]

對於她的挖苦,任知秋並沒有回應,也不在乎。

她又道:[那你能給我倒杯水嗎?]

任知秋站在原地半晌,在看到對方乾裂的嘴唇後眼眸一閃,終是動了。

他倒好水將杯子遞給她。

小皇女眼睫微動,[我起不了身。]

她艱難抬眸看向任知秋,[喂我。]

任知秋勃然大怒,[陳辛擇,你少得寸進尺!]

小皇女咧嘴笑了,[我沒有得寸進尺。我知道,你不想我死。]

[不,準確來說你怕我死。]

這個秘密她很早之前就發現了。

每當她瀕臨死亡,性命垂危的時候,她總是能有驚無險的挺過去。

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命硬,福大命大。後來漸漸的,她發現每次昏睡之時隱隱有一股淺淡的香氣。

不似花草,是一股檀木冷香。

那是任知秋身上的熏香,很淡,很輕,不靠近根本難以覺察。

小皇女用那雙洞悉一切的瞳孔直勾勾盯著他,帶著命令口吻重複。

[任知秋,喂我。]

任知秋強忍著怒氣將那杯水喂了,期間門動作粗魯,好幾次都把人給嗆到直咳嗽。

看到她狼狽的樣子,他心情舒坦了不少,冷笑道。

[這是臣第一次伺候人,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殿下你多擔待。]

小皇女平複了氣息後不怒反笑。

[國師之後多伺候我幾次就熟能生巧了。]

任知秋是被氣走的。

準確來說,每一次他似乎都是這樣和對方不歡而散的。

大約是應了那一句禍害遺千年。

小皇女又一次挺過去了。

也正是因為這一次又一次的逢凶化吉,靖國的氣運也受她命格的影響即將斷絕。

彼竭我盈,北戎開始逐漸壯大,攻城掠地,已直逼靖國咽喉。

紫微星亂,靖國要亡了。

——本該如此。

皇帝做了最後的掙紮,七年前的那個問題,他再次拋給了彆人來做決定。

隻是這一次推波助瀾的不是任知秋,而是靖國上下的百姓。

小皇女亡國的煞星命格“不小心”走漏到了皇宮外。

一時之間門,群臣進諫,百姓請願。

小皇女苟延殘喘的十年命數,似乎走到了儘頭。

[你聽到他們的請願了嗎?誅帝女,定民心,穩國運。殺你,是民之所向。]

任知秋將外麵的事情一字不漏,事無巨細,全部告訴了她。

他直勾勾盯著她,想要看到她臉上的惶恐和畏懼。

[這一次你又要如何自救。]

[畢竟靖國上下那麼多人,可是殺不儘的。]

任知秋是在嘲諷她的不自量力,又是真的在詢問她是否還有絕處逢生的辦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從讓她屈服天命,變成了想看她究竟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對她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期待。

小皇女麵上無悲無喜,喃喃道:[是啊。所有人都想我死……]

她說到這裡一頓,想到了什麼抬頭。

[不,除了你。你不想我死。]

任知秋:[可我也不會救你。]

小皇女已經不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尤其是在靖國這個尊崇修士的地方。

入靖國的修士要麼是為了那所謂的天命令而來,要麼便是有什麼自身劫數要渡。

任知秋是在歸墟之前進來的,很顯然,他是後者。

而且這個劫數,很有可能和她有關。

所以她一點也不感謝對方曾在她奄奄一息時候搭過手,他對她,像是對待路邊的阿貓阿狗,他在施舍,卻並不憐憫她。

他或許和彆人不同,但是他的那微不足道的善,也是有目的的。

小皇女從記事起就知道,這世界上所有人都靠不住,都不值得信任。

她不能依賴任何人,她隻能自救。

許久,她做出了決定。

[不,不用你救。你隻需要幫我一個小忙就好]

[我要見父皇一麵。]

任知秋沒有問她原因,他答應了她。

在皇帝大發慈悲地召見小皇女的第二日,他下了一道聖旨。

靖國求和北戎,賠款割地,黃金萬兩,珍寶無數,還有——帝女一位。

小皇女主動請求去北戎為質了。

[這是我唯一的生機。]

如果說最開始皇帝不殺她是怕擔個冷血無情的壞名聲,到如今,他是真的害怕她克了他的命數。

畢竟這些年但凡靠近她,或是想要試圖殺害她的人都下場淒慘。

因此小皇女這次主動請求為質,他幾乎想要沒想就同意了。

與其用民逼死她,不若讓她這個禍害走得遠遠的,去北戎禍害北戎國運。

小皇女離開靖國那日,隻有任知秋來為她送行。

準確來說他並非特意來的,隻是履行身為國師的義務罷了。

任知秋看著眼前的少女。

她今日好好打扮了一番,衣服也頭一次合了身。

[你看,我又活下去了。]

她這麼笑著對任知秋說道。

任知秋不知道她為什麼都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他心下很煩躁,很想要將她這張風輕雲淡的假麵給撕下來。

明明這麼難受,明明這麼痛苦,為什麼不怨恨,為什麼還要笑?

他壓抑著翻湧的情緒,冷笑道。

[此去北戎,希望殿下日後也能像如今這般好好活下去。]

……

那個總是惹他生氣的小皇女終於走了。

任知秋以為自己會很高興,很輕鬆,可他好像更煩躁,更難靜心修行了。

在無數次路過冷宮,無數次不小心進去之後,他終是不得不承認。

他或許,大概,是有些在意她的。

畢竟那樣朝夕相處了兩年,對方一時之間門離開了,他難免不大習慣也是能夠理解的。

再說對方是他的劫數,她脫離了自己的視野,若是出了什麼事情在他渡劫未成之前沒了命怎麼辦?

任知秋這樣說服著自己,將自己那些不正常不應該出現的想法合理化。

如此,他這才心安理得的在北戎布下了一個投影陣。

任知秋和往常小皇女在靖國時候一樣,除了需要處理事務的時候之外,他都會隔著投影看她。

和他預料的一樣,在北戎她過得比靖國更加辛苦艱難。

作為靖國求和送來的帝女,北戎人人都可以欺淩她。

他們用馴馬的鞭子抽打她,將她和牛馬關在一起,把她手腳綁起來用馬拖拽她。

那些人折辱她,將食物踩在地上蹂.躪,讓她混著草葉泥土一起吃下去。

任知秋就這樣看著,和在靖國時候一樣冷眼旁觀著她的一切苦難。

這是她的命格。

比她更慘的凡人比比皆是,他隻需要看著,看著她順從天命,接受自己的命數。

到時他的劫數應該也該落下了。

一開始他很平靜,他以為他很平靜。

直到有一日,北戎的小王子找到了小皇女。

他命人將小皇女的手腳綁住,這一次不是一馬拖行,而五馬。

[你們靖國不是有個酷刑叫五馬分屍嗎?我沒見識過,今日便拿你來試試。]

[他們都說你是硬骨頭,我倒要看看你能硬氣到幾時。]

他一聲令下,五馬慢慢向前走了。

任知秋看著她被勒得越來越緊,渾身充血,幾近窒息。

他心漏跳了一拍,顧不上其他,下意識要啟動空間門法陣瞬移過去。

然而下一秒,小皇女求饒了。

投影中的人涕流滿麵,狼狽不堪地朝著那個少年磕頭求饒。求他饒恕自己的性命。

那少年達到目的,狠狠抽了她一鞭子後,大笑著離開了。

任知秋注視著這一幕,渾身刹那倒流般,他覺得手腳冰冷。

有什麼東西在心中轟然崩塌。

她求饒了。那個從來不會低頭,不會認命的人求饒了。

他第一時間門是難以置信,其次是憤怒。

她騙了他,她說過不會順從命數,順從天命的!那個北蠻人算什麼東西?他也配,配讓她低頭!

她的尊嚴,她的傲骨,應該由他踐踏,由他打斷,而不應該是這種蠢貨,這種上不了台麵的家夥!

任知秋氣得將桌麵上的東西全部掃在了地上,天宇宮上下的靈力三百年來頭一次紊亂到整個皇宮都在地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勉強平複下來情緒。

任知秋在滿地狼藉中坐下,冷冷盯著畫麵中同樣已經平複下來,麵無表情躺在地上的少女。

她眼睫微動,那雙鳳目冷得讓人脊背發涼。

哪有先前窩囊怯弱的模樣?

[任知秋。]

正在他想眼不見心不煩,將這影像揮散的時候,裡麵傳來一道微不可聞的聲音。

她在喚他。

這是她第二次直呼他的名。

世間門萬物的名字是咒,最短的因果束縛。喚其名,必有所感,所應。

任知秋煩悶的心緒驟然平靜了下來,下一秒,他聽她望著天,喃喃又道。

[你看,我又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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