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總是有無數種方法選擇自己將要走的道路。
但歸根結底, 能走的也隻有兩條路而已。
受到博士的邀請,他參與了那場荒誕的盛宴。在醜角的任命委托下,這是他在深淵探索的第三年。
日夜所見皆為無休止的漆黑, 不與外界接觸也給了他無休止的寧靜。比起最開始成日遊走在生死線邊緣, 現如今的他已經可以輕而易舉地撕碎眼前可怖的魔物。收手之時,邪眼的光芒也黯淡下去。魔物死亡的哀嚎聲與深淵的烈烈風聲幾乎無法再調動他的半點心神, 直到少女驚喜的聲音響起。他朝那個方向看去, 卻被纖細的手臂緊緊抱住。
他短暫的愣了一下,再然後, 他便看到自己扼住了無禮者的脖頸, 抵在了牆壁上。
眼前的是他從未見過的人, 但他卻在這人脖頸懸掛的紅繩上,看到他幾乎都要完全忘卻的東西。
“這片金羽……你又是從哪裡拾來的?”
許久未被點燃的壓抑再度升起,他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胸前的那片金羽,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覺地重了些。直到他發覺手臂傳來濕潤,就像是被燙到一樣,他鬆開了手。散兵沒有去管倒下的少女, 而是怔然的看著自己仍在顫抖著的手臂。
長時間的窒息讓映見脫力跪在了地上,她按住了自己的脖子開始咳嗽和乾嘔起來, 疼痛和瀕臨死亡的窒息感使她流出了生理性眼淚。她的大腦幾乎一片空白,意識尚在模糊之中時, 她感到自己的下巴被強硬的抬了起來,在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紫色眸中, 映見隱約看到了自己狼狽的模樣。
“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什麼人?”
映見想要說話,喉嚨傳來的劇烈疼痛卻讓她幾乎失聲,淚水再度流了出來。這也讓她充分的明白了一件事——
[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絕對不是。]
“……嘖。”
似乎是對她的沉默失去了興趣, 散兵鬆開了手。在少女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她隻覺得脖子一輕,而後便看到了散兵手中懸掛的紅繩。
散兵拿著金羽正欲起身,手腕卻被抓住。他看了過去,是甚至連抬起頭的力量都沒恢複的白發少女。
“怎麼?本來就是撿的他人遺棄之物,現如今不過物歸原主,你倒是舍不得了?”
手腕確乎是被抓著的,但那力量微弱至極,渺小到宛若蟲孑——直到那力量有了變化,仍舊是輕而易舉便可掙開。
但他沒有。
“這……是……我朋友……給我的……”映見艱難地吐出了沙啞的音調,每次出聲都猶如刀割,她咬了咬牙,抬起頭來,“還……給我。”
[這不是阿散。]
[她的阿散絕不會這樣。]
散兵唇角微微勾起,抬手撫上少女的臉龐。
“你似乎很憤怒。”
他素來喜愛觀察人類的表情,但他所看到的那些執行官們帶著厚重的麵具,所看到的兵士與下屬則無一不顯示出恐懼與諂媚。
他們是明智的。
世上沒有不會憤怒的人,但他向來厭惡這種表情。
無能為力,就像被困在蛛網之中的蟲子,隻能無所謂的掙紮兩下,最後被吞吃入腹,隻留下一具空殼,可笑至極。
但他似乎並不討厭眼前的少女。
少女的眼角因為流了太多的淚水泛著紅,而那雙清澈的瞳眸中盛著與之格格不入的怒意,卻沒有半點不甘和畏懼之情,令人感慨。
於是他鬆開了手,金羽連同著紅繩落入塵埃之中。在少女拾起它擦拭的時候,他已然站起身來。
“沒有與之相匹配的身份,這種光鮮亮麗的物件作用隻有招來禍端。”他環抱著看著映見艱難地扶著牆壁站了起來,眼底帶了幾分嘲弄,“還是說,你那‘朋友’並沒有告訴過你這種事情?”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我還是喜歡聽你之前的聲音,比現在這幅嗓子悅耳的多。”散兵說完便又迎上了少女的目光。
‘還不都是你做的?’
似乎是聽到了映見的心聲,散兵攤手道:“自己弱小可怨不得彆人,如果你有那個能耐,也可以試著讓我淪落到你這般地步。”
映見尋思著她要是有刀現在非得和他打上一架,隻可惜她醒來的時候佩刀就不知所蹤了。
散兵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畢竟正常人遇到剛剛的情況肯定早掏家夥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映見,在確定她並沒有攜帶武器後,挑眉道:“你是從哪來的?”
映見將金羽給掛了回去,抬頭瞅了他一眼,雖然內心不爽,最終還是迫於對方的壓力,然後來的方向指了指。
“一路上順過來的?”散兵神色微訝。
映見沒好氣的點了點頭。
“怪不得……真是有夠幸運的。”散兵環抱著,似笑非笑,“正巧那邊是我清理出來的地方,頂多隻有些雜碎作怪,也怨不得你能平安無事。”
雜碎作怪?
映見回想了一下前段時間她所看到的情景,似乎偶爾的時候會看到一些奇怪的魔物在她周邊遊蕩,隻是都不敢接近。她本來將原因歸於金羽上,但散兵這麼一說,原因好像更複雜了。
她的目光移到了散兵身後的空地上——那裡本來應當躺著被擊殺的龐大魔物,但如今已經化為了一灘黑泥,就像從這個世界完全蒸發掉一樣不複存在。
‘這個人的實力很強。’
映見並沒有見過雷電散發揮出真正實力的模樣,但那是神明的造物,力量自不會差。如今看著與雷電散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年,映見似乎看到了小人偶的實力。
……不。
即便長得再像也不是。她在陪同煉金術士到達神櫻樹根部後,煉金術士在那邊采集樣本,她就把手中一直握著的劍放在了石頭上,自己也坐在了旁邊,結果剛聽煉金術士說道“他也不知道深淵的入口在哪兒”,人就來到了這個地方。
映見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或者說答案也隻有一個——
她如今身處‘深淵’。
好在煉金術士之前同她聊起過一些有關深淵的事,總歸是對現在的狀況有了些許了解。聽他說的那般恐怖,映見也不得不拓展一下自己的想象力。
‘這裡或許是個幻境,也或許是深淵裡麵的某些壞東西偽裝的。’
眼前帶著市女笠的少年,她隻能感受到他的混沌與隨性。無論是舉止行為還是性格習慣,幾乎都是雷電散的對立麵。
得此時機緩了緩,映見感覺嗓子舒服了些許。儘管聲音依舊是沙啞,但好歹已經到了能出聲的地步。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散兵嘴角噙笑看著她,既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我想問……你是小人偶嗎?”
映見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問出這個問題,明明她已經在內心確定過了。
但是,映見看著散兵那張昳麗的臉。
‘太像了。’
如果是魔物偽裝成的雷電散……應該完全不會在意這個問題吧。
直到她看到少年原本微微揚起的唇角漸漸壓平,那雙飽含著戲謔的眸中再度充斥著冷意與懷疑。映見一時間遺忘了呼吸,直到對方的聲音再度響起。
“誰派你來的?”
映見的紅眸微微睜大。
少年的模樣不似作偽,映見有種預感,如果自己說錯了什麼,或許下一刻就會被對方抹殺。
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從始至終都像是在看著螻蟻一樣,留著她的原因,或許隻是無足輕重,或許是找到了一個有趣的玩具,暫且有價值而已。
但這時,她確乎感到了經由對方傳來的殺意。
在過於強大的實力麵前,在自己沒有能力反抗之前,想要活下來,也就隻能低下頭。
“我並不想聽到你撒謊。”他道,“所以,如實告訴我。”
映見也沒有想撒謊。
“金羽的主人是人偶,你和他的主人長得很像。”映見看著他,“僅此而已。”
散兵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又笑了起來。
“流傳的故事中倒是有我的身影……真是可笑。”
“什麼?”
“沒什麼。”散兵道,“我有些好奇,金羽的主人——也就是你口中說的那個‘人偶’,他是個怎樣的人?”
“嗯?”
“讓你說就說,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
散兵的聲音慵懶,帶著不可違逆的意味。映見聽著那張臉說出這種話就很不爽,但回答了,隻是明顯帶著個人感情色彩。
“反正要比你好一百倍。”
“哦?為什麼拿我和他比?”
“因為……反正就是比你好。”映見偏頭,憋著氣道,“善良單純懂禮好學,總之哪方麵都很優秀就對了。”
“你是認真的嗎?”散兵沒忍住笑道,“難道不該是毫無用處又愚昧可笑的罪人嗎?”
“……哦,你開心就好。”
散兵看著映見複雜的目光,總有種對方懶得和自己爭辯的感覺。但再度準備驗證什麼的時候,就看到映見的神色又恢複了正常,就像剛剛他感受到的視線是錯覺一樣。
“到這裡連個武器都不帶,你是來閒逛的嗎?”
映見感到自己的胸口被插了一刀,但理智告訴他不要惹惱對方——畢竟剛剛那事她都已經是義氣用事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到這兒來了,你知道出口在哪裡嗎?”
映見的聲音軟了下來,用著僅剩不多的耐心好聲好氣詢問道。
“這都能莫名其妙?我還是頭回見到蠢到這種程度的人。”
映見:“……”
好,她忍。
“我當然知道出口,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同你說。”看到映見的表情,散兵攤手道,“因為你活不到那個時候,多費我的口舌。”
映見沉默了。
如果散兵之前說的話不假,那她的確沒有能力從這裡安全出去。
沒有劍的劍士不可能有招架鬼的能力,而此間的鬼即是凶險未知的魔物。換句話說,如果最開始散兵沒有鬆手的話,她這一輩子已經結束了。
但她不想死。
“那個……我看你也是一個人來的。反正你實力也夠強,要不也把我帶上?”
“有什麼好處?”
“要不試著帶一個拖油瓶增加一下挑戰難度?”
“那可不需要,我可是帶了一隊的拖油瓶。”
“嗯?”映見左看右看都沒有看到他所說的人,以為他是在晃自己的時候,隻聽他又道。
“既然是拖油瓶了,他們跟不上我的步伐,我自然也就把他們丟了。”散兵微微抬頭,若有所思,“現在興許他們是在找我呢,就是不知道能活下來幾個。”
映見:“……”行,還是你狠。
“但如果是你的話,看在有緣的份上,或許你求一下我我就答應了。”
映見不信這個邪,尤其是看到對方的眼中的趣味時,她就更覺得對方是在耍自己——連自己帶過來的人都能扔掉,更何況是一開始就鬨出不和的她了。
但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映見就算再怎麼清楚成功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也隻能低下頭來。手有些不安的揉捏著袖角。
“……求你了。”
久久沒有回應。
映見已經確認對方肯定是在耍自己之後,她抬起頭來。看到的卻是散兵微怔的神情。
她微微歪頭,手在散兵的眼前揮了揮,散兵才回過神來。
“怎麼了?”
“隻是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既視感不是很正常嗎?你以前肯定沒少做這種事。”映見吐槽道。
散兵並沒有深究,他道:“你這可不像是求人的態度。”
映見立馬雙手合十,誠懇的眨了眨眼:“您大人不計小人過。”
“罷了。”散兵嗤了聲,“不要亂跑就行,若是走丟了,我可不會去找你。”
“!”
之前做好了充實準備,現在這番答應的如此輕鬆,反倒讓映見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那個……”
“要說就說,不要藏著掖著,聽著心煩。”
“我冒昧的問一下,帶著我不會影響你工作嗎?”完全不知道散兵來這是乾什麼的映見小心翼翼道。
“不會,反倒說你會給我帶來價值。”散兵回答的非常爽快,“等到遇到了什麼無法與之為敵的魔物,就把你丟出去吸引注意力,這樣一來我就可以安然離開了——如何,是不錯的主意吧?”
映見:“……哦。”
“嗯?”
“您太聰明啦!”
看到映見明明內心憋屈的不行,嘴上卻說著陰陽奉承的話,散兵的心情難得愉悅起來。
明明都是迫於威力做著與自身意願相悖的事,但少女卻有些微妙的不同。
行走在路上的時候,少女走在他的身旁好奇的打量著幾乎一成不變的風景,而他然後就對漆黑失去了興趣,下意識的便將目光放在了少女身上。
他好像發現不同了。
少女從始至終都沒有恐懼過——哪怕她明顯知道自己是踏韝沙異聞中的傾奇之人,哪怕她知道了自己隨意的可以結果她的性命。
散兵雖然是沒有相信過映見的說辭,踏韝沙的傳聞中或許隻有傾奇者,但所謂的善良單純隻有可能是少女自己的想象。
過去的他的確愚蠢如此,但不會有人將他記錄如此。
但他總有一種感覺,就算他告知了映見自己愚人眾的身份,映見的態度和如今也不會差多少。
所以在對方問及他的名字時,他道:
“我沒有名字,或許等我回到至冬後就有了。非要有個稱呼的話——”散兵想了想,道,“叫我國崩吧。”
映見:“……”
“嗯?”
“哦。”映見敷衍的點了點頭。
‘比便宜媽媽還沒品味啊。’
就這樣,又過去了很長時間。深淵沒有日夜,映見幾乎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總之,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好幾天……總之加上之前她來的天數……
慶典應該過去了。
心血來潮說的話並沒有得到回複,散兵視線微移,才發覺身旁的少女忽然變得蔫嗒嗒的,顯然不像前段時間那樣鬨騰。
“怎了?”他看著映見有氣無力的模樣。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餓了?”
他不說還好,一說映見真覺得肚子叫了起來。於是她點了點頭:“有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