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蘇醒之時,她最想做的便是弄清楚散兵與雷電影之間的誤會,想要讓他們重歸於和睦,想再次回到五百年前那段無憂無慮的幸福時日。直到觸碰到真實的他,她才知自己究竟自私到了怎樣的地步。
時間不會停滯。五百年的時光於她而言不過一覺夢醒,但在至親至愛身上,數百年的孤獨與痛苦早已融入了血肉之中,否認時間便是在否認本身。沒有變化的隻有她一人而已。
她沒有立場改變任何事情,也沒有必要去改變。她唯一可以去做的、應該去做的事情,就是繼續去愛著她在意的人——就像她們曾沒有任何目的地愛著她一樣。
決心在漸漸發芽,她按住了刀柄。
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那或許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唯一想要去做的事情。
“愚人眾設計讓將軍頒布眼狩令,我並無異議。她執行的一切都為我之設定,此身身為稻妻幕府最高執政,應許臣民千秋萬代不變的永恒。強大的力量總會帶來無數的變數,無論是奧羅巴斯還是卡帕奇莉,亦或是在更為久遠的過去,為爭奪地盤與子民紛爭不斷地魔神——無一不在摧毀與破壞著寧靜。
弱者總會顛沛流離,強者總會卷入紛爭。夢想之中的家園或許於頃刻之間變得遙不可及,也不知何時就再也無法觸碰至親至愛。如果受到神明注視的人有著掀起波瀾的可能,注視著人類的神明,也有著再度收回的權利和責任。人類的願望源於執念,終將變為無法抑製的貪婪。武力、財富、知識……一切的渴求都源於願望。將人類的願望收回,動蕩興許就會小上不少。將軍大概便是這樣想的罷。”她道,“她貫徹的是我的意誌,所以在看到你們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到了驚訝。”
“沒有神之眼卻依舊可以使用元素力的異邦旅者,神之眼熄滅卻又一次亮起的生出人類之心的人偶,以及——”
目光落在了映見的身上,雷電影道:“失去了神明的注視卻依舊能夠使用元素力的,執起由我所鍛之刃同我發起宣戰的、我之擁護者。”
映見壓住加重的心跳,將握在手中的太刀收入鞘中。手心微微出汗,微微頷首行了一禮,抬起頭後,沒有回避地看向雷電影,
“我們皆為此而來,隻是將軍大人,變數從不隻有神之眼的擁有者而已。”映見道,“您看到了吧。”
那些明明知曉實力之間的天塹卻依然掙紮著的人類,即便光芒沒有強烈到被輕易地注視。但那如同螢火一般的光輝也終將如炬火將黑夜照亮。
“嗯,看到了。”
雷電影緩緩閉上了眼睛。
“那麼,你的願望又是什麼。”
她問道,
“我看到旅者為奪回友人的神之眼而來,看到愚人眾的執行官為守護你而來,看到反抗軍為掩護你們離開、寧死也要攪亂狩眼儀式而來,那你又是為了什麼不願離去、選擇直麵雷霆的威光?”
映見回答了她。
“在雷霆的威光麵前,身為受您庇佑的稻妻子民,映見不會有半分的欺騙。”映見頷首,道,“誠如先前所說,我並非為了人類與大義,我隻為您而來。”
在初次踏入稻妻的時候,她尚且迷茫無所適從,大正之時,她窮極一生也沒有找到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無論是揮刀還是保護人類都隻是為了償還獲得恩惠的代價,世上從沒有免費的好意,世間的一切都可以被歸結為等價交換。直到她遇到了散兵,才明白人原來可以隻為自己而活。
世人皆有私欲,是人皆有貪婪。她不想看到世間疾苦,更不想看到的是在幡然醒悟之後痛苦不安的親人。
在決心與空留下的那一刻,她便隻想要將雷電影拉回來,隻為了她能夠看清楚這個世界,看清楚她苦苦追求的永恒的真貌。
“所以,你為何要叫我‘將軍’?”
“……咦?”
映見的反應慢了一拍,雷電影複又睜開的紫眸之中又多出了些困惑。
“你一開始見到我的時候,不是還喚我媽媽嗎?”她道,“雖然不知我何時多出來個女兒,但這種感覺我並不討厭。”
簡單的話中帶著一絲困擾,就像是連本人也感到不可思議。就是這不長的一句話,讓她整個人都怔愣在了原地。
“她本就是你的養女。”散兵道,“還是”
“我們認得吧。”雷電影道,“你手中之刀為我所鍛造,隻因那日弘嗣為我獻上最為接近太陽的礦石。我常會將所鍛造的刀劍嘉獎勇猛的武者,唯有這把刀,我從未想過會將它贈予何人。仔細想來冥冥之中,它早已有自己選定的主人。”
“萬物通靈,我與稻妻的神器亦有靈魂的感應。如今海中勾玉認主,從遙遠彼岸而來的少女佩戴著同樣由我鍛造的發飾,舉起日輪向我宣戰。
我曾受到過坎瑞亞創生之人的請罪,百年已過,鐮倉的災厄已然平息。他卻再度回到稻妻,用手中之筆串聯起微弱的印記。等待著與不曾存在的人重逢。
我曾窺見懵懂無知的人偶隻因一句囑托便自顧自地放棄一切,隻為助那人得償所願。熄滅的神之眼再度被點亮,願望的力量甚至連將軍都難以撼動……映見。”
她道,
“從最開始我便在看著了,能將我傳授的武藝錘煉到那般境地,你做的很好。”
事到如今再去想她究竟是否還記得自己已經沒有意義了。映見想、
在被那雙溫柔的紫眸注視的時候,克製了許久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這就是你的願望的話,那便證明給我看吧。”紫色的雷光在神明的手中幻化成了一把熟悉的刀劍,那刀劍璀璨光輝,亦如夢想一般美麗,“作為將軍之前的執政者,作為……我的女兒。”
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了?
在從刀鞘之中將日輪刀抽出來的時候,她有些出神的想——上一次的比試又是什麼時候呢?
還記得自己總是會被一次又一次摔倒,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拋卻了呼吸法的刀變得格外沉重,骨頭嘎吱作響,頭腦昏沉。幾乎下一刻就會因為疲憊與負荷倒下去。口腔之中是自己咬破的嘴唇泛起的血腥味,強迫集中的意識之中,她看到了那把指向自己眉心的木刀。
[“武道一途從未有輕鬆二字。你有著不俗的資質,我私心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她道,“隻是身為你的母親,我不忍你這般辛苦。”]
雷電影的聲音少見的出現了動搖,直到木刀傳來重力,她低下頭。看到的是握住木刀刀劍的遍布傷痕的手、和那雙清亮的赤眸。
[“身為你的女兒,我想要變得更強。”她的聲音堅定決絕,“我想守護您和大家,和您在意的稻妻。”]
如今再度相見,拿起的已經不再是訓練用的木刀。空曠寂寥的武道場中沒有一絲的風,兩人相視而立,隻像是一場尋常的比試。
媽媽是個固執的人。隻要麵對的是武者,她便會拿出全部實力迎戰,所以——
她也必須全力以赴。
“水之呼吸,第三式——”
世界從非恒常不變,萬物的發展均有軌跡可尋。世界正因人類的願望才會不斷的更新變化,正因為變化才會產生無數的奇跡。如果一定要變數作為契機,那她便主動成為變數,隻期盼珍視之人能夠從那微小的痕跡之中找到願望的意義所在,望見不受蒙蔽的、真實的未來。
水光與夢想一心交接的那一刻。洶湧的氣浪將煙霧儘數卷起。映見毫無保留地使出了全力的一擊,本已做好了被打倒甚至是受重傷的準備,卻沒想到自己真的將對方的一擊接了下來。神明手中的太刀沒有雷光,隻是武藝修煉到了極致的、純粹的一擊。
啊……
是過去太長時間了嗎?她怎麼忘記了。
她那位固執擅武的老師明明說著絕不留餘力。卻在她不堪於訓練的負荷暈倒修養了幾天後,一直到最後一次的對練也再沒有使用過任何的元素力。隻是用著那把老舊的木刀,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教授著她作戰的技巧。
那是絕對極致的武藝,也是她從未想過會去越過的橋梁。在這時隔數百年的重逢之後,這成為了她必須要翻過的高山。
腰間的神之眼閃爍,深藍色的太刀一瞬間被浸染成如了雷霆般的紫。刀上的水元素力翻湧而上,當身軀交於願望,自身便化作波浪一般輕盈。她看到女子眼中出現的些許錯愕,那錯愕下一秒便化為了柔和,隨之,雷元素力纏繞上了夢想一心。
‘這是第一次。’
成長被見證,努力被認可。她有機會再度與家人重逢,有機會與她最嚴厲又最溫柔的老師再度比試一場,她何其幸運。
“……咦?”
就像是回應她一樣,雷光剛一攀上夢想一心之時,刀身忽然綻放起異彩。突如其來的異變之下,映見和雷電影同時收住手。隻見雷光於空中躍起,凝聚而成了雷靈一般的光團。正在幾人都為這莫名的情況感到驚詫時。一道溫柔靈動的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之中響起。
“影,映見,還有阿散……大家竟然都在這裡!能看到這樣的光景,我真的好幸運呢。”
“你是……真?”
“真阿姨!”
那聲音她們絕對不可能認錯,隻有散兵聽到後沒有回應。
‘是那個前任雷神?’
“很抱歉……我這位不稱職的前任執政一定給你們帶來了不少麻煩吧?但既然我留下的意誌親眼見證了你們來到這裡,即便麻煩並沒有解決,你們心中也一定有了答案了,對不對?”
“什麼……留下的意誌?真,你……”
“我在‘夢想一心’中留下了些許我的意誌,在願望的光輝交映的那一刻,也即你真正看到願望的那一刻,我的意誌便會被釋放出來。影,我就知道如果是你的話,一定可以走到這一步的!至於為什麼我會那麼迂回——因為那時的你什麼都聽不進去嘛。能夠再度看到你們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乖,不要哭了,映見,家人見麵當然是要笑著嘛。”
事情的因果已經有了定論,映見未想過逝去的親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再度與自己對話。直到聽到了雷電真的聲音,映見才意識到自己流下淚來,她艱澀地低下頭去,聲音微微沙啞。
“真阿姨……”映見扯了扯嘴角,想讓自己是在笑著的模樣,“一家人當然會在一起的。”
“是啊,一定要在一起。”雷電真的聲音溫柔,“能夠看到你平平安安地站在這裡,真好。”
映見微怔之時,一直沉默著的散兵冷不丁地開口。
“是你告訴熒了映見即將被你任命為代理執政一事的嗎?”
他在從天守趕往廣場的時候,一直都在思考那封信的意義,得出了所有結論都有漏洞,難以解釋。他隻能隱約推測出在過去的時間線中映見可能已經身死,在如今的世界裡,熒做了什麼事情使得映見活了下來。在這種邏輯下,他無法忽略信中的那句話:
[在戰場之時,巴爾告訴我她會將你任命為稻妻的代理執政。]
“欸?我本來還想瞞著呢,沒想到……我猜肯定是熒對不對?”
真歎了口氣。
“伊斯塔露與空中熒火於天空之中閃耀。我在很早之前便站在了‘時間’一方,所以,我曾從她的口中,聽說了神殿之中被盜取的那三次回溯的未來。還記得我同你取的名字嗎,映見?”
“我當時說,希望你映見著稻妻的未來。其實呀,我所希望的是稻妻的未來之中會有你的存在——因為無論哪一條時間線中都沒有你和和大家,隻有影和阿散被動地接受著截然不同的命運存在於未來。但我知道,你是有機會的,因為你有一個相當不錯的朋友。在伊斯塔露給我看的最後一次回溯的時間線中,她在拚儘全力地拯救你。”
“你是有希望活在未來的我愛的人,所以我儘可能地讓你在世界留下痕跡,即便是爪子偶然踩到墨水印到紙上我也會好好收起。是不是很感動呀~”
雷電真的聲音輕鬆活潑,就像是為了緩和沉重的氛圍故意在打趣一般。映見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喉嚨一陣苦澀,無論如何克製,眼前依舊是霧蒙蒙的,一片模糊。
她過往就在想了,她真的太過幸運。熒所設計的一切都順理成章的進行,明明是依靠著刻意傳達的意誌,過程之中卻沒有出現半點偏移。如今想來——無論是調查神櫻汙穢意外前往深淵,還是被大慈樹王找到時、雷電真不顧雷電影的不悅欣然答應,又或是被任命為代理執政……這些過往看來因為幸運而順理成章的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是有人在給她鋪路而已。
她何其有幸,又有什麼能耐接受這一切……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到。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映見。”
就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聲一樣,雷電真的聲音溫柔而堅定。
“你看,你的存在不是已經挽回了兩個人的願望嗎?再度被點亮的風神之眼,還有現在又出現的我——這些都是因為你呀。”
映見微怔,她抬起頭來,另外兩人正望著自己。好像一切又回到了開始的模樣。
“好啦,影,你一定走過了很艱難的道路吧?我總是會想,你會不會在我不在的時候偷偷哭鼻子,不過你已經那麼大了,肯定不會的吧?”
“……彆小看我了。”
“你看,承認了吧?不過能看到夢想一心再度因夢想而閃爍,能夠看到你們還在這裡,能夠看到你的身旁還有家人的陪伴……我真的很幸福,影。”雷電真道,“時間不多了,我再送你最後一份禮物吧。”
眼前的雷靈轉化為了一粒種子,影抬起手來,種子便緩緩落於她的手心之中。
“神櫻於何處落地,於何時發芽,都取決於種下它之人的願望。影,最後一步就交給你啦。”
雷電影沉默了片刻。微微低頭,緩緩閉上了眼睛。
“……好。”
落下的種子激起水中的波瀾,過去的鳴神大社的土地之中,一顆小小的種子正努力發芽。
通往未來的道路不斷延伸,水中的種子長成了茁壯的神櫻。櫻花的花瓣裹挾著思念飛舞,恍惚之中,她們聽到了帶著笑意的聲音。
“這次,就真的再見了。”
時間或許過去了很久,也或許隻過去了幾息。喚回思緒的是輕輕扯住自己袖子的手,偏頭看去,她看到了白發的少女正抬頭看著自己。
“要走嗎,媽媽?”
“嗯。走吧。”她微微低頭,看著落在手心的花瓣,似是輕笑,又似乎隻是輕聲道,“該去拾回真正的願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