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麼?
幾乎沒有一刻的停留趕來了這裡, 在混亂之中搜尋著少女的蹤跡。直到聽到旅者慌亂地大喊映見的名字。他紫眸微微睜大,越過紛雜的人群,他看到了少女。以及——
不容僭越的、威懾的雷光。
腦中忽然變得一片空白。眼前的光景褪去, 所有的人與物在頃刻間變為破碎的泡影。嘈雜之聲在那一刻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死寂。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明明沒有心臟, 卻感到某些東西再被一點點地撕扯破碎。明明張著嘴, 喉嚨卻如溺水一樣,連嘶啞的聲音都無法喊出。靈魂從深處開始崩塌,四肢僵硬,無論內心如何痛苦地嘶喊, 依舊無法邁動腿腳。
‘怎會……又是這樣……’
眼睛傳來一陣陣乾澀的刺痛。他聽到了這具身體的悲鳴, 其中的畏懼與恐慌如潮水一般襲來。
腦海中有什麼一閃而過。自己的那雙手沾滿了血跡,他好像在不停的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卻始終得不到回應。
‘你什麼也保護不了。’
恍惚之中,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道聲音故作平靜,卻又可以輕而易舉的聽到尾音的顫抖。
啊……原來是這樣嗎……
在意識到那種來自靈魂的恐慌與懼意是從這具身體傳來之時,他卻意外的平靜下來了。在這靜止的時間之中, 隻有始終如一的黑暗包裹著他, 眼前依舊什麼都看不見。
“真是沒用啊……”
這雙手過去從來沒有保護住任何人, 這才將喜歡的人拱手讓給了如今的他……他絕不會重蹈覆轍。
他憎惡神明, 嘲笑命運的不公。唯獨上天給他的這第二次的機會他拚儘一切也會守護, 哪怕此身消隕,哪怕背負罪孽,哪怕背棄他所堅持的一切——他也再也不會放開那人。
這是這具身體唯一的渴求,也是他唯一的渴望。
停滯的齒輪在一瞬間再度轉動,再度睜開眼之時,一枚神之眼漂浮於身前的空中。黑暗被耀眼的雷光破開, 失去的氣力回到了身體之中,他聽到了那胸膛之中猶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如人類彆無二致。
在風元素力與雷電碰撞地那一刻,在意識到自己守護住了少女的時候,萌芽的願望便不知不覺茁壯的生長。他看到了那顆綻放著耀眼光芒的神之眼,和本質與自己彆無二致的人偶眼中掀起的波瀾。
“我說——神明。”
明明麵對著的是仇恨了幾百年的人,他卻出乎意料地格外平靜,他與那雙充斥著神性的美麗紫眸對視,又仿佛是在透過那雙眼睛看著另外一個人。
“且不提現任執政將上任執政殺死有多麼不像話——若是不想讓你最後的親人被自己所傷的話,那就至少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吧!”
他未忘記八重神子先前提出的建議,也沒有忘記自己前不久在天守找到的證據。但真正擋下這一刀後,他卻順從了自己由心而生的憤怒,拋卻了之前做的所有的準備,隻是將自己想說的喊了出來。
這憤怒並不是對人偶所取代的自己的命運,也不是對神明對自己的拋棄。而隻是為映見一人而已。
他怎樣都無所謂——什麼親情什麼友情,早在他踏上那條不歸之路之時便全然拋棄了。他早已習慣永無止境的孤寂,卻無法看到映見和自己落到一般的境地。
他曾想過破壞心愛之人的一切,讓她與自己共同沉淪於永無天日的深淵。想過隻要世界有他們兩人便好,卻是在最後敗給了一滴眼淚。
她的人生不該如自己那般落魄不堪,她應該站在陽光之下更為耀眼的活著。
他喜歡著這樣的她。
眼前的世界驟然扭曲,風的流向發生改變之時,那道壓迫著自己的刀風也完全消失。黑暗從眼前開始向腳下延伸,逐漸吞噬了所有的光亮。等到再度能看到清晰的景象時,眼前的世界已經完全換了一副模樣。
風聲停滯,映入眼簾的是一輪落於虛無的巨大紅月。如同武場一般地空曠之地周邊是從地麵拔地而起的參差鳥居,暗紅色的煙霧彌漫了整片空間。於道場正中間,神明闔眸半坐。
‘這裡是……!’
散兵警惕更深,眉頭微皺之時,便感到自己的胳膊被緊緊抓住。
“你、你有沒有事?!”
映見緊張地看著,在確定散兵真的沒受傷之後,心下鬆口氣的同時,一直緊緊提著的恐慌瞬間讓腳下發軟,幾乎有些站不穩。鼻尖湧上了一陣酸意。
“你知不知道剛剛有多危險……!如果你出事了,我……”
話被少年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他緊緊擁住了自己,那雙有力的雙臂帶著止不住的顫抖。幾乎是想要將她揉入骨血一般。
“還好你沒事……”
散兵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再說給他自己聽一樣。
這雙手在滾燙的火爐之中取出爐心時沒有顫抖、在接下神明的殺意時亦沒有顫抖。直到緊緊擁住自己的愛人,聽到對方的心跳時,他便無法再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隻是現在並不是放鬆懈怠的時候。
他放開了映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看向遠處。
不知何時,半坐著的女子已然睜開了紫眸。此時正靜靜地看向這邊。
“不太對勁……”映見說不上來有哪裡變了,直到與女子對視才發覺:被那雙眼睛注視著的時候,她感到的不再是冰冷,而是……探究。
就像是沒有情緒和自我的機械生出了感情一般。那雙美麗的瞳眸之中出現了情緒的光彩。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映見心跳漏了一拍。
“媽媽……?”
她不會認錯的。
鼻尖傳來一陣酸意,她看到女子微微歪頭,目光之中似有疑惑。映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落下淚來,趕忙抬起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臉。掩飾著自己的狼狽模樣。
“媽媽?”
女子的聲音不大,約莫是在疑惑的自言自語。隻是這空間太過空曠寂寥,她的聲音依舊落入了空間裡的另外兩人耳中。
隨著起身的動作,女子振袖微搖,映見下意識地想要邁步,身前卻是被擋住。
“想要見您尊麵可不容易。”他平靜的聲音之下含著諷刺,“就這樣放任人偶代替意誌做下決定——若非映見對你愛戴尊崇,我隻當感慨神明無情到這般境地。”
散兵說話帶刺已經是常態,約莫是這段時間散兵話語之中儘是溫柔讓她放鬆下警惕。在映見聽到散兵即便麵對著神明也依舊不改常態時,她連忙扯了扯他的袖子。少年這才目光微偏,顯然是沒服氣。
眼前發生的一切真的都如做夢一般。若是放在五百年前,她絕對想不到雷電散會這樣同雷電影說話。散兵在被她阻止之後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映見心下微微鬆了口氣,直到女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她的心又一次的劇烈跳動起來,
“你……為何在這裡。”神明問道。
沒想到第一次得到神明的正眼相待竟是在這種時候,散兵心下暗嘲,不由笑了。
“若我說——是為了將你拉下神壇呢?”
映見微怔,她看到了少年望向神明的目光,什麼都沒有說。隻是繼續與他的手交握。
“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
神明的語氣不似人偶那般總是輕描淡寫,她隻是告訴了對方這個結論,認真且不容置疑。
“我在稻妻一日,稻妻便會被庇佑一日。”她回答道,“愚人眾的作為無法成為永恒的變數。”
鳴神即為稻妻的永恒。
雷電影回應了少年的話,卻看到少年低聲笑了起來,她不由眉頭微蹙。少年察覺到了她的不悅,抬起頭來,明明臉上的是笑意,眼中卻是一片靜水。
“算了。”
憤怒嗎?
他想,他定然是該憤怒的。他幾百年來拚命所做的一切都被對方這樣輕而易舉地否定,就像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無力地垂死掙紮。
高高在上的神明永遠無法聽到腳下的聲音——他曾有機會與瘋狂而自負的人類達成交易,可那夢想被他親手用烈火摧毀。過往的道路儘數崩塌,後麵隻有他自己創造的虛無。
在聽到那句話的時候,他本以為自己會很憤怒,卻未想到更多的隻是確認事實的了然。
胸膛之處空下的那一塊早就被填補。他無法否認自己的憤怒,也無法從緊緊纏繞著他命運的仇恨之中掙脫。他便是這般卑劣之人。
他可以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不再去看身後崩塌的道路。如果這是她不想看到的,所有的仇恨與不甘他全都可以藏匿於深處,隻展露出她喜歡的模樣。
就在胸中翻騰的情感漸漸平複之時,女子的聲音讓他一僵。
“但你的願望……出乎我的意料。”
雷電影並未發覺自己的話究竟掀起了多大的波瀾,她看著少年手中的那枚神之眼,眼中是從未散去的不解。
獨自跪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之中的人偶抬起頭來時,那雙失去神采的空洞雙眸,和摔落在身旁熄滅的了的風神之眼。她至今依舊記得。
“願望嗎……”
她低聲呢喃。
那不知何時被她製作出的人偶又曾擁有過怎樣的願望?她未問出口,往後也再無機會問出口。
[“您是……誰?”]
[“此身為你的製造者,你可稱我為將軍。”]
[“將軍大人……嗎……”]
人偶低著頭,臉頰滑落清淚。他自己似乎並未察覺,隻是緩緩地、反複呢喃著這個稱謂。
擁有感情的造物無法成為永恒的執行者,明明在看到人偶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做出了判斷,但不知為何,她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而已。’她閉上眼睛,正欲離開。卻聽到了身後人偶的聲音。
[“我……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我記得……好像有人交代過我……要竭力幫助您。”]
[“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她終究還是沒有離開,轉過身來,看向同自己虔誠叩首訴說著願望的少年,以及……
那依舊沒有被點亮的神之眼。
*
數百年後,她再度見到自己的造物。那枚神之眼也不再黯淡無光,而是如翡翠一般通明美麗。
“你的願望是什麼?”
未曾問出的話在五百年後問了出來。她看向自己的人偶——接下了將軍帶著決意的一擊卻毫發無傷。
是因為願望嗎?
她不覺有些恍然。同樣是自己親手做出的人偶,一個代替自己執政的人偶執行著堅守永恒的命令,另一個竟是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成了永恒的變數……若是神子知道恐怕又要笑話她一番,當然,她並不在意就是了。
“我的願望?”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散兵忍不住笑了,“你是閒的沒事做了嗎?還會關心這種事情?”
“我想要知道。”
過於直白的回應讓散兵一噎,心中隨之升起嘲弄。
“明明看到的一切就是事實——身為神明連親眼所見都不相信,你究竟還想知道什麼?”散兵的話毫不客氣,“若決定讓那將軍執政乾脆就老老實實在這裡呆一輩子,在這種時候卻說想要知道被拋棄的造物的願望,你不覺得可笑嗎?”
在他們開始對峙的那一刻開始,映見就知道她不應當插手。但在聽到散兵聲調平靜地向神明發起質問時,她心臟又是抽疼。
他在這幾百年之中所遭遇的一切從不是誤會和偶然可以一筆帶過,他由苦難而生,偏執、傲慢、內裡卻又比誰都要脆弱與敏感。世上所遭一切構成了如今的他,不容提出任何的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