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燈神廟 07(2 / 2)

方尖碑 一十四洲 19825 字 7個月前

很快,火苗燒化蠟體,使它化成燭淚。

山風吹來,火焰猛地搖曳。

啪嗒。

鮮紅蠟滴,落在教皇精致優美的鎖骨上。

那附近的皮膚或許微微顫了顫,或許沒有。

蠟滴的溫度是燙的,落在皮膚上自然有灼痛。但最使被滴者不安的不是溫度,是時間。

因為蠟燭就在那裡,滾燙的蠟滴可能會在任何一刻落下來,又或者,持蠟者可能會在任何一刻將它傾倒。

這種無法確定的到來和完全被他人掌控的恐慌,會將等待時的恐懼和蠟滴最終落下時的感受無限放大,使被滴者顫栗難止。

在許多世界裡,這都是一種淩虐,或者重一些,一種刑罰。

而在這個世界裡,卻像是個神秘的儀式。

樂聲再度變化的時候,修士開始正式向修女身上滴蠟。

第一滴,在額頭。

鬱飛塵手中蠟燭微微傾倒。

半掩的睫毛微顫一下,像不禁風雨的枝葉。教皇光潔白皙的額頭上洇開一滴血紅,蠟滴順著額頭的弧度向下緩緩墜出一段。

路德維希似乎仍維持著那種略帶溫和的平靜,他的眼睛倒映著天空。

但此時此刻看著那張臉,鬱飛塵卻微微出神了。

流下的蠟珠,像一滴淚。

如果這滴鮮血一般的眼淚不是從額頭流下,而是從眼裡,或者,就是從淚痣那個位置——

如果真的像流淚一般。

忽然,那名修女平直僵硬的語聲在鬱飛塵耳畔再度響起,語聲有如魔鬼的低喃。

“有損,神明的,聖潔。”

有損聖潔,卻似乎無損美麗。甚至因此更加……動人。

鬱飛塵移開目光,不再看了。

一種直入靈魂的,麵臨極度危險時的直覺阻止了他。他的直覺仿佛已經預感到,如果自己再那樣看下去,就會被魔鬼的低喃所蠱惑,墜入萬丈深淵。

於是他隻看向下一個要滴向的部位。

右肩。

但這次不是單獨的一滴了,而是要連續不斷從右肩滴到右手指尖。

蠟滴像是血液,卻比血液更純粹,鮮紅的色澤淋漓而下,不僅長久地停留在皮膚上,還在周圍惹起淺淡的紅痕。

觸目驚心,又動人心魄。

鬱飛塵就那樣長久注視著教皇手臂上的血色滴跡,說不清原因,他呼吸微微急促。或許,為了徹底擺脫魔鬼的低語,他該把投向此處的目光也移開。

但他沒有。

就像喜歡沾血前的一秒,下刀前的一瞬,他也喜歡遊走在危險的邊緣。他現在還沒死,並會繼續活著,但直麵生死那一刹那間的顫栗與快樂,是他體驗過的最真實鮮活的情緒。

總而言之,他喜歡臨界點。

像現在。

右邊完畢,換成左肩到左邊指尖。接著是兩邊的小腿。

至此,四肢、額頭都染上了血色。這樣關鍵的位置被有意為之的紅跡點綴,人也變得不像活人,像精心準備,呈獻麵前的的祭品。

尤其是當這人是路德的時候——其它修女或多或少都發出了吃痛的喘氣聲,或呼喊,而他一直以來僅是偶爾輕顫,平靜承受著持續不斷的虐待,隻到最後的時候輕而緩地閉上了眼睛,像一具脆弱卻安靜的人偶。

樂聲停了。

結束了嗎?

絕對沒有,麵具老人還在鹽盤下匍匐不起,如同變成屍體。

那接下來該做什麼?

還缺什麼?

那些在神秘的教義中意義重大的部位——

頭顱、四肢,還有……心臟!

鬱飛塵看向路德維希的心臟處,太陽徽記靜靜躺在黑袍上,像黑夜裡突然睜開的一隻眼睛。

寒光突然閃爍!

周圍的修士,全部拔出了銀色利刀!

此時此刻,另一邊。

裘娜躺在鐵架上,寒光刺過她的視野,她看清了那些致命的利刃,劇烈喘息著。

這場古怪的儀式,不對,這場祭典——這場祭典到底想乾什麼?

祭典,就要有祭品。

祭品,有死的,也有活的,活的被祭,也就死了。

她陡然睜大了眼睛!

此時此刻,隻見所有修士對準麵前修女的心臟處,一起捅下了尖刀!

在鹽山上刮擦過的鋒芒利刃刺破黑袍,穿透太陽徽記,也噗嗤一下捅入跳動的心臟!

修女們吃痛,下意識想從鐵床上挺身掙脫,卻被四肢和脖頸的鐵鏈牢牢釘在原地,痛苦的喊聲此起彼伏,然後因生命的消逝,全部戛然而止。

一對又一對,血液瘋狂湧出,甚至因為心臟的跳動,濺起霧一樣的血花。太陽徽記完全被血液染透,接著,血液順著凹槽流下,淌入地麵。

此時此刻,裘娜麵前的白鬆把刀刺到近前,卻手指顫抖,舉棋不定。

他下不了手。

可是旁邊一名修士,似乎往這裡看了一眼。

危險的直覺從裘娜的天靈蓋往下湧,刹那間遍布她全身。

不行!這麼多人都在周圍,會露餡!露餡的結果很危險!

裘娜一咬牙,直接抬起了左手——白鬆隻是象征性把鐵鏈掛在她手上,根本沒綁。

她握住白鬆那猶豫不決不忍下刀的手腕,帶著他手裡的尖刀往自己心臟周圍某個地方——她也顧不得是什麼地方了——猛然往下一捅!

胸口處,劇痛傳來。刀子抽離,熱流湧出,裘娜失去所有力氣,像脫水的魚一樣癱在鐵床上。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這傷死去,可大腦卻驚人地清醒。

短短兩天內發生的事情,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內閃過。像是快進播放了一場光怪陸離的電影。

從小到大,她身上一直有個特質。

越安全,越散漫,越危急,越清醒。有時候,這種狀態連她自己都不能控製。

最初從全息艙內陡然來到這裡時,她確實受了很大的驚嚇,因為這裡太真實了,這一切也來得太突然,還好丈夫也在旁邊。再後來,為了平複自己的恐慌,又聽到了餐桌上人們的措辭,她也真的認為自己隻是來到了另一個全息遊戲,隻不過比起彆的遊戲更加逼真一些。

隻要等程序員發現這個bug,她和老公就會回到現實的世界。

最起碼,這樣想就不害怕了。

燭火那麼多,但她不覺得驚訝,遊戲開發者為了炫耀自己的技術實力,總是設計一些華而不實的場景,她見得多了,不覺得異常。

後來,屋裡太熱了,她熄了燈。

真正意識到不對,是從眼前這個舉刀的小騎士敲開房門那一刻開始的。

他臉上的擔憂那麼真實,眼神也那麼真誠,再先進的技術,再高級的智能都無法複現這樣的神情。

可是她已經把燈熄了。再點上,會好嗎?陰影裡到底有什麼?

她已經想不起,自己是用什麼心情望向了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發現影子裡,有著肉眼難以察覺的色差——有一團東西,比其它地方顏色深一點,一點點。它好像還會動。

於是她小心走到了床榻的影子裡,讓兩個影子重合,然後離開。

可那東西還在她影子裡,沒有離開。

這時,裘德起床點燈了。

他站起來,於是影子也被月光拉長了。

試一試,或許有用。

於是她往前一步,讓自己的影子和裘德的影子交錯重疊。

這次,影子分開時,那東西沒有了。而淺淺的深色,出現在了丈夫的影子裡。

再後來——燈就點上了。

一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悄無聲息滑下來。

可她的眼神卻無比清醒堅定。

她不知道那一刀捅到了哪裡。如果她死了,是應該的,就當是報應!

可如果她這次沒死,以後她會用儘全力活下去,再也沒有什麼能使她害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來到了怎樣的一個世界。

但是,打遊戲,就是要贏。

裘娜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的鮮血也從胸口流了下來,沿著血槽淌到地麵,周圍沒人察覺這邊的異樣。

而在另一邊——

鬱飛塵的刀尖,卻也在刺向路德維希胸口的時候,停在了半空。

他刺下的動作很穩,停得卻突然。

並且,遲遲沒有再下刀。

旁邊,第一個已經刺死修女的修士轉過頭來看他,刀尖往下淌著鮮血,烏黑空洞的眼睛死死釘向他的刀。

接著是第二個。

第三個

最後,他們密密麻麻,全部拿著帶血的尖刀轉向他,注視他。

鬱飛塵卻還是沒動,甚至眼神微怔。

事情發生在剛才。

就在剛才,他即將下刀的時候,教皇,或者說路德維希,再或者,安菲——總之,這個五官如人偶一樣精致,身上血跡淒美的祭品,緩緩睜開了那雙高貴、寧靜的眼瞳。

那一刻,仿佛黑鐵變為玉石,祭台也化作神壇。周圍一切血腥,刹那間煥發光明。

明明隻是一個人睜開了他的眼睛。

而鬱飛塵即將落下的刀,就那樣生生頓住。

不是因為下不了手。

而是在那如同驚雷降世,萬物創生的一瞬——

他卻越過了危險的邊緣,看到了無底深淵。

他想用利刃刺穿他心臟,鎖鏈禁錮他脖頸,想用血腥玷汙聖潔,暴虐撕碎平靜。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想殺了他。

周圍,空洞的眼瞳密密麻麻眨也不眨地注視著他,森冷惡意撲麵而來,如同刺骨的洪流。離他最近處,一個修士揮舞尖刀,朝這裡邁開了僵硬的腳步。

沙沙,腳步聲傳來。

他的眼神,恢複原本的、或許是另一麵,又或許隻是習慣用作表象的——平靜、淡漠與清醒。

銀刀刺入路德維希的血肉,先是刀尖,再是刀刃。每一寸傳來的感覺都很熟悉,他當然深諳人體每個細微之處的結構。這一刀下去,看起來既深又狠,其實什麼都沒傷到,甚至連血都不會多流幾滴。

這是對待隊友時,一位光明、正義的騎士長應有的品格。

然而沉靜收刀的一瞬間,內心深處,另一個聲音對他自己說:

鬱飛塵。

你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隨著手起刀下,路德維希的血緩緩沿著凹槽淌了下來,修士們靜靜轉了回去,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至此,所有修女都一動不動躺在鐵架上,被刺穿心臟放出血液。那些血液沿著凹槽的路徑流下,然後在地麵上被另外的紋路接住,地麵上,一個更大的圖騰被鮮血緩緩灌注著,逐漸變紅。

修士們全體朝向鹽盤,然後緊閉雙眼,匍匐下拜。

他們額頭死死貼著地麵,神情無比虔誠,沒有一個人抬頭,沒有一個人有分毫移動,這應該也是祭禮的一環。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鬱飛塵不了解,他們接下來又會對那對鹽做什麼,也無從揣測。但是他們今天來到這裡,目標隻有一個——就是中央的鹽盤,他們所謂的“永不廢棄”與“日光下不朽”。

而現在所有人都閉眼了,沒人能看到他。

要從這麼多人的儀式上得到鹽,機會稍縱即逝。但是,它已經出現了。

必須抓住機會,就現在!

鬱飛塵放輕腳步,放慢呼吸,走到鐵架與鐵架之間的空隙。然後往中央走去。

——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前進。

他清楚自己冒著怎樣的風險。然而如果得不到那個要找的東西,風險可能更加巨大。

鹽盤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越過閉眼匍匐的麵具老人,走到鹽盤極近處,再次確認,這形狀和透光度就是他們想要的東西。

接著,他把它拿起。再接著,他轉身,走。

與此同時,路德維希披好衣服,往離開的方向輕輕走去。

白鬆瞪大眼睛看著他們這離奇離譜的操作,片刻後做出清醒的決定,抱起半昏迷的裘娜,往另一個出口去。

這樣,萬一他鬱哥露餡了,他還可以吸引一部分火力。

四人就這樣身著黑袍,躡手躡腳地離開這個明明到處是人,卻死寂無聲的祭祀場地。

走廊近了,出口也近了,有個牆,可以阻隔一部分視線。

鬱飛塵的精神極度集中,所有神經都繃緊了,四麵八方,所有細微的響動,他都牢牢聽著,什麼都不放過——

咵嚓。

不知是誰的腳,踩到了一片落葉,又或者誰都沒有踩到,是風吹動一片樹葉,樹葉邊緣刮著石灰岩發出了聲響。

身後氣氛猛地一沉,血腥惡意奔湧而出!

被發現了?還是他們的跪拜階段結束了?

來不及多想,那一秒,他們全部向前拔足狂奔!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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