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第二百一十五章(1 / 2)

芽芽出家之事是木已成舟,幾人都默契地沒有在此事上多做糾纏,隻在膳後,康熙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嘴:“你們家弘晈的事,你心裡是怎麼打算的?”

他一邊吹著消食茶,一邊隨意地看了安兒一眼,茶霧嫋嫋遮住他的麵容神情,殿內短短幾步的距離也仿佛隔著重重金殿,隻似乎有一種深遠神秘的感覺,令人望之便下意識地緊張、畏怯。

安兒倒是鎮定,將小手爐中的炭火重新撥好了奉與敏若,然後端正坐著稟道:“雖答應了守靜道長的要求不宜違諾,但兒子也不舍送弘晈真出家去,時下想的,還是先尋合適地方掛個名——大不了王府自出銀款建一座道觀也罷,而後仍叫弘晈在家修行,一世依附父母身邊,也算安穩。”YuShuGU.

康熙呷了口茶,沒說這法子好不好,安兒便也不言聲,安靜等待他的示下。

半晌,康熙道:“你們就打算將她留在身邊一輩子了?若入正一派,朕記得倒是可以如常成婚的。”

他似乎隻是一位尋常的、為自己孫女終身大事考慮的祖父,安兒也隻做一位尋常的、為女兒終身頭疼的父親,他無奈道:“太醫說弘晈的身子虛虧很重,還不知能不能調養回來,便是調養回來了,隻怕也會較常人弱上兩分——兒子是真舍不得她去受那成婚生育之苦了,隻叫她在父母身邊,安穩一世吧。”

安兒說罷,頓了一頓,似有些為難,又到底咬牙說了出來,眼睛微紅含淚,道:“兒子真怕她若離了兒子身邊,不知哪日、哪日就——她是兒子和媳婦的命啊,阿瑪。那幾日、那幾日兒子是真怕她無知無覺地去了,若她去了,兒子和媳婦要怎麼辦呢?兒子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她啊——”

他言語間幾度哽咽,康熙蹙眉沒言聲,敏若似有些無措,抿唇半晌,低低喚了一聲:“皇上……”

“荒唐!胡唚些什麼,你的命就不是父母給的?”康熙看了敏若一眼,到底歎了口氣,拍拍她的手,又瞪安兒。

安兒垂頭不言,過了半晌,康熙又道:“弘晈此番,也算受了弘恪的牽連,既然你們都拿定主意了,那婚事就罷了吧。”

安兒低低應是,又道:“謝汗阿瑪成全。”

康熙搖了搖頭,道:“走到這一步,也算弘晈的緣法,你說的法子倒也可行,至於如何辦,你自己拿主意吧。”

安兒與潔芳連忙謝恩,而後康熙果然說了要加封芽芽之事,宗室女如此聲勢浩蕩地入道門,這是大清入關以來的頭一遭,不從中扯點什麼福緣天命到愛新覺羅家來,康熙似乎都有些對不起他祖宗。

且年前那婚事傳得沸沸揚揚,若是直接叫芽芽出家了,雖然京裡人人心中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似乎還是不大好看。

敦親王府大格格為什麼出家?——為了保命。

為什麼會與保命牽扯上關係?因為受婚事牽連在圍場遇刺了。

這話便是人人心裡都清楚,也絕不可以拿到明麵上來說,而粉飾太平一番也是很有必要的。

安兒不在朝中更加方便了康熙行事,三言兩語間,芽芽出家的行為就從單純的聽批命保平安變為了順應天命為祖父祈福,敏若喝著茶沒說話,她給守靜的那連兩個字足夠保證那些“勤謹恭肅”一類的字眼不會與芽芽沾邊了。

那便足夠了。

澈行,澈行。

康熙念了兩遍這個道名,道:“水澄清曰澈,倒是個好名號。”

念這兩個字時,康熙許是想到了朝中的一團亂象,想到掩藏在太平盛世下、他心知肚明的貪腐灰暗,頗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其中。

敏若低聲道:“願她這一生,也能如水一般,平淡無味,卻安穩綿長。”

康熙便笑,道:“那就得是咱們眼前的小溪流,可不能是淮黃之水了。便傳旨,封弘晈為‘澈行真人’吧。賜彆莊一座,年供祿米同郡主例——朕可沒將這份祿米克扣下啊。”

他帶著些玩笑的意思,殿內的氣氛便輕鬆許多了。

安兒道:“等芽芽身體真正有所好轉,我一定親自備禮以手書去向三姐請罪。”

康熙看他一眼,道:“隻怕她此刻還琢磨著怎麼向你賠禮呢——婚事既然不成,就都罷了吧。你們姊弟之間如何朕不管,隻一點,你想來與姊妹們親厚,即便此次婚事未成,真也不希望你們從此疏遠了。這一家骨肉血親,走到今天還能相互惦記的,不容易。”

在一旁垂眸坐著的敏若眉眼似乎微動。

這句話,才真正帶著幾分出自康熙本心的感慨。

就是再狠心,再無情的人,看著自己的孩子骨肉相爭、反目成仇……心中也不會一分悵然都沒有吧。

安兒認真地應是,夫妻二人在宮中待到黃昏時分才起身告退。

敏若這段日子演戲演得有點狠,這會繃著的那根弦鬆了,就開始犯困。

二人在暖閣內靜坐了許久,見她一直默默無聲,還是康熙先開口了,“弘晈之事已至此,你心可稍安了。”

這似乎是一句寬慰的話。

敏若抿抿唇,輕聲道:“雖說是醒來了,能心安了,可不知怎麼,我這心裡還是慌得很——她小孩子家家,此刻還不懂什麼,長輩們為保她一條命,就為她擇定了一生的路,可若她日後後悔了呢?”

她喃喃道:“您知道,我厭煩極了那所謂‘命數’的說法。”

康熙沒成想她會說這個,愣了一會,卻道:“弘晈是個聰明孩子,通透、清明,像你,尤其像你年輕的時候。當年朕問你,此生所求為何,你說安穩一生,平靜度日。”

敏若低低笑了,“這世間女子所求,大抵都是如此吧……妾明白了。有一身周全才能有後半生所求為何,今日走這一步,是為了保性命,談何後不後悔的。”

誰家的祖母不會在孫女要出家之前憂慮一番?芽芽“生死未卜”時也就罷了,如今芽芽轉醒,堪稱得“平安”了,她若還是坦然接受毫無顧慮,康熙一時或許還不會覺得有什麼,但回去靜下來一想,必然會發覺出其中的異樣。

這會勸了敏若一番,康熙心中反而安穩了。

他又道:“等弘晈身體好轉了,叫她入宮來陪你一段日子。既然都說此劫已過,孩子日後必可平安,你也不要再過於憂心了。”

這麼多年過去,康熙到也習慣了與敏若對坐著喝茶說話,口吻平和,說的也不過是些日常之事。雖然還是免不了偶爾下意識的試探與提防,但至少有些時候,他說的是真心話。

敏若輕輕應了是,二人又說了一會話,烏希哈進來回敏若吩咐做的吉糖與點心得了。

糖果有芝麻、花生、核桃、杏仁四樣酥糖,酥粉如雪山、香甜如蜜。

芽芽這一回“死裡逃生”,又將入道門,都是能夠影響終身的大事,重要性比起成婚來也不差什麼了。

這些東西是備來向各處報喜通信的,宮外自有安兒與潔芳夫婦操持,宮裡給各宮的和賞賜親近府邸的,便由永壽宮預備。

四樣酥糖,另做了棗團藕圓栗酥豆沙餅四樣點心,用食盒一盒一盒地裝著,頗為精細。

這也是從上午開始辦的,這會才備齊全了。

東西一堆堆地進來,正殿肉眼可見地雜亂起來。

康熙道:“你且歇著吧。”

這是要走的意思了。

敏若起身道了恭送,康熙一去,正殿裡立刻熱鬨起來。

蘭杜喜氣洋洋地取了一大遝紅紙來,落在炕桌上高高的一摞。

敏若對屋子的陳設極為講究,殿內一向布置得舒適溫馨而恰到好處,炕桌上從來不會有一點多餘的東西。

但此刻那高高的一摞紙落在她眼裡也是喜人的。

報喜的盒子上得貼上帶字的紅紙,敏若命人取了筆墨來,一張張寫上因由,無非是孫女病愈向各處報喜的那一套話——尋常小病不至如此,可芽芽若從此要出家,便要將事情做得周到了,康熙親封敦親王府大格格為澈行真人的消息此刻隻怕已經傳出宮去,她落筆也不怕無話可說。

雖然是額外且枯燥的活,但意義卻格外不同,敏若心情不錯,嘴裡隨意哼著調子,提筆落墨筆尖揮灑間字跡流暢自如,不是正經靜心選好筆墨寫的,但寫得卻比前段日子都要順手。

看出她心情極好,蘭杜一邊看著宮人裝點心盒子,一邊笑道:“如今可好了,咱們大格格也醒了,想來馬上就能好起來了!”

有些話此刻不便說,但話裡的喜氣總是共通的。

敏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也笑了。

次日開始往各處送喜盒,啟祥宮那邊又格外多送了一盒果子,是柑橘與荔枝乾兩樣,取個“吉利”的意思。

如今未出正月,送這個倒也說得過去,但彆處都沒有,隻單單啟祥宮有一份,卻叫人不得不用心琢磨其中的深意。

盒子送出去沒多久,敏若便聽人通傳說“錦妃娘娘來了”,敏若毫不驚訝,將手中書卷撂下,道:“請她進來吧。”

錦妃心懷忐忑地走進永壽宮,便見敏若端坐在暖閣炕上,懷裡伏著那隻熟悉的貓兒,一旁炕桌上倒扣著一本書,應是看了一半她便來了。

敏若仍是她所熟悉的眉目含笑的溫和模樣,殿裡燃著香,不知是什麼香料,隻見那頗為古樸的螭首紋香爐上煙霧嫋嫋,似是花果又是草木,一股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錦妃萬般心緒莫名地都平和下來了,她對敏若行了一禮,而後笑道:“收到您使人送的點心,聽聞大格格醒了,我想到庫裡還有一支早年靜彤孝敬的好年份野山參,贈與大格格補身是正好的。”

她說著,微微側身,身後宮人會意,忙將古樸的木盒捧上,露出其中的參。

敏若道:“這太貴重了,何況是靜彤孝敬的,意義格外不同,你自己留著吃,或者留在身邊也好啊。芽芽那邊還用不上這麼好年份的。”

錦妃笑了笑,沒等她說什麼,敏若已又道:“自昨日芽芽醒來後,那位守靜道長便不知所蹤了,走前隻叮囑安兒誓言不可違背。皇上也已許了芽芽出家,封賜真人稱號,此後飲食清樸,更不能消受如此貴重的老參了。”

她說到這才算是切入了正題,對芽芽將要出家這件事,錦妃著實惋惜,道:“怎就到如此地步了呢?”

“或也是她自己的命數吧。”敏若笑著道。

她越是如此說,知道內情的錦妃心中越是不安,愧疚地道:“這生死間走了一遭,芽芽終究是叫弘恪給連累了。”

敏若道:“說什麼連不連累的。這一個來月,實在是出了太多事情,也許是孩子們緣分造化不深吧,這種事情,咱們也沒法強求。”

話說到這,便十分清楚明白了。

錦妃就知道永壽宮一係是絕了聯親的心思了,心中雖惋惜懊悔,卻知道敏若的想法絕不是她可以動搖左右的。

但她還有些沒死心,坐了一會,又小心地問:“我記著有些道門弟子似乎是可以成親的,大格格年歲還輕,也不知敦親王和福晉心裡是什麼打算?”

“你是看著安兒長大的,何必如此客氣。”敏若先是笑吟吟地說了一句,然後方帶著幾分悵然道:“醫者都雲芽芽受過此難,身體元氣大虧,需得好生安養調理。這一調理又不知是多少年月,且走著看吧。

左右就算她阿瑪養不起她,不還有我這個瑪嬤嗎?安兒膝下就這兩個孩子,芽芽打小在我身邊多,你知道,我心裡是最疼她的。但凡我有一分,總要為她籌謀安置一點,倒也不愁餘生了。”

敏若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也仍然帶笑,瞧著十分和煦可親。但錦妃自認與敏若相識多年,也算知道幾分敏若的脾性,話說到這個份上,幾乎就是不容人再多置噱的了。

她此刻若再在此事上說些什麼,隻怕就沒有這和氣麵孔和溫茶喝了。

錦妃默了一時,低聲道:“咱們做長輩的,總是想著為孩子們多謀劃一些。……幸而還有弘杳這個胞弟,芽芽日後倒是也不愁什麼。”

人常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若是一輩子未出閣,從父之後自然隻有從兄弟了。

想到那姐弟兩個一向親厚,錦妃心裡稍微得到一些安慰——眼下有敦親王疼著,日後還有弟弟照顧,那位大格格這輩子倒也不會吃什麼苦。

敏若沒多說什麼,隻輕笑著飲茶,錦妃沒有多坐,未多時,便起身告辭了。

蘭杜送客出門,回來見敏若披了鬥篷在轉角處賞梅花,湊近些低聲道:“想來再過不久,江南的賞梅文會便要開辦了。”

“舒鈺在南晃蕩了一年,也不知此番文會,會不會有什麼收獲。”敏若抬手輕撫枝頭上的梅花,蘭杜想了想,問:“可要砍下兩枝回去插瓶?”

砍梅插瓶,供在堂間案頭,梅香幽幽,在這炭火未歇的春日裡,倒也算是一樁雅事。

敏若卻笑著搖了搖頭,“叫它在枝頭開著吧。”

她今兒心情屬實不錯,也不想什麼“有花堪折直須折”了,此刻見豔紅花朵在枝頭恣意綻放,連輕展的、被風吹得微動的花蕊都似乎帶著自由氣息,她心情便更加舒暢了。

在這紫禁城裡活了三十多年,沒有一天的風比今天的更叫她舒心。

可惜這份舒心是隻屬於她的。

敦親王府因芽芽蘇醒而一片歡欣,又緊鑼密鼓地投入了為芽芽治病、調理身體的進程當中,與敦王府相隔不遠的八貝勒府裡卻是一片陰雲籠罩。

朝中皇子之爭愈發激烈,康熙按捺了兩年,終於出手敲打,直接停了八貝勒的侍奉,罪名是其“溺職”。

但事實上,整個朝堂還找得出幾個比這位八貝勒更“勤奮”的大臣了?

沒有幾個啊!

就是勤奮的點可能不太“正經”。不過皇子奪嫡嘛,結交大臣、發展勢力對人家來說好像也確實是正經事。

康熙這群兒子啊,敏若有時看著,都覺著頗為可惜。

若是都能將本事用到正地方上,眾誌成城,以如今的時代背景,瑞初隻怕玩不過她這群哥哥們。

——畢竟瑞初要跨的步子太大,其中哪一環節少有疏漏就會被全盤掀破。她能安穩發展至今,全靠她這群好哥哥們目光都投注在這京師朝堂之中,相互廝殺鬥得不亦樂乎,半點不想往外看了。

看似爭的是這五湖四海萬裡江山,其實也不過是一片籠中天地而已。

一片若不捅破而新立,遲早要裹挾著蒼生百姓一起沉淪的籠中天地。

蘭杜瞥見敏若懶洋洋地笑著,眼中又似有幾分諷然冷意,一時默默,想了想,道:“好歹今兒不用吃素了,叫烏希哈給您做點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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