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筆?”花梨純大吃一驚,“小山老師……您是認真的嗎?”
“沒錯。”小山嘉也長歎一口氣,垂下了頭,“我已經到了該引退的時候了。”
“不是這樣的吧?”
花梨純忍不住站了起來,愕然問道:“沒能拿到最高賞,並不代表就沒有資格繼續寫下去了不是嗎?小山老師的銷量還那麼高……如果……以前的編輯長她還在的話……”
“那已經沒有意義了。見識了真正的文學之後,我已經沒有辦法再麵對自己的作品了。”
小山嘉也站了起來。他低垂下目光,沒有看花梨純,手卻做出了一個送客的動作。
“需要讓你知道的事情,我已經說完了。”他疲憊地說,“請回吧。”
“……”
花梨純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隻好攥緊拳頭,走出了小山宅。
等身後的門關閉,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朝著這棟彆墅再次看了一眼。
過了好幾分鐘,她才轉身,失落地慢慢走開。
直到花梨純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儘頭,一旁的圍牆後才愣愣地走出了一個身穿灰色套裝,脖頸上掛著《文藝時代》工作證的年輕女人。
小山嘉也的擔當編輯青山千繪子一早就來到小山宅,打算看一下他的情況如何,沒想到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麵的談話聲。
“小山老師……真的要封筆了嗎?”青山千繪子回憶起剛才隔著門聽見的隻言片語,震驚地喃喃自語,“到底是怎麼回事……”
正是因為沉浸在驚愕之中,青山千繪子並沒有發現,路旁有一隻沙色的狗子安靜地快步跑開了。
***
一路沉默地回到了星野社,花梨純打開星野社小樓的門時,裡麵還一片安靜。
進門的會客區空無一狗。花梨純反手關上了門,在玄關前站了一會兒,最終慢慢地扶著牆坐在了地板上。
她用雙臂抱著膝蓋,怔然自語:“被媽媽發掘的小山老師的作家人生,就這樣結束了……是因為我贏了,所以他的作家生涯才結束了嗎?”
或許是因為遇到的狗狗老師都太有才華,一切都顯得太容易了。所以第一次,花梨純清晰感受到了文學的世界的殘酷,與作家一途有何等艱難。
作品就像一株柔嫩的小芽,一定要經過作者與編輯、銷售、書店員工,甚至讀者的精心嗬護,才能生長、開花,變成參天大樹。而摧毀這株小芽,遠比培育它要容易太多。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將傑作不斷地刊載在《月刊文學》上,送往世間。但第一次,有作品在她麵前消失。
小山嘉也現在剛過五十歲,要想寫作,人生還有大把的時間。為什麼就那樣匆匆決定封筆呢?為什麼無法再堅持一下呢?為什麼再也無法等待了呢?
剛剛踏足文學領域的少女想不明白答案。小山嘉也的痛苦同樣不是用幾個字、幾句話就能概括的東西。
文學就是這樣的東西,美麗而又殘酷,讓人無比向往又殘酷,讓人心醉神迷又殘酷。殘酷,殘酷,殘酷。
對於小山嘉也,對於花梨純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正是因為這份殘酷,才讓它如此美麗。
想到這裡,花梨純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朝著通往二樓的樓梯走去。
然而,朝著辦公區走近幾步後,她卻突然看到一台辦公電腦前坐著一個棕紅色的影子。
織田犬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又坐在了電腦前。辦公區空空蕩蕩,隻有他坐在電腦前,毛茸茸的爪子在鍵盤上慢慢敲打出幾個字來,又一點一點刪去。
織田犬的臉被電腦熒幕的光線照得微涼,眼中帶著濃濃的急迫與疲憊。花梨純也已經發現了,雖然誰也沒有催促,但他這段時間裡一直主動地努力想要寫些什麼,卻總不能如願。
花梨純小心地一步步走過去,輕聲說道:“織田老師。”
織田犬像是一直在拚命思考著該怎麼寫,直到聽見花梨純的聲音才猛地回過神來。大型犬回過頭來看向她,眼中還帶著幾分茫然。
花梨純拉過一旁的椅子,坐在了織田犬的旁邊。
麵前的電腦屏幕上,依舊隻有不成文的字句,可憐巴巴地躺在白色的文檔上。織田犬似乎對這幾行文字感到羞愧,本該高高豎起的耳朵微微歪向一邊,狗狗眼垂下看著地麵。
“織田老師,不那麼著急也是可以的。”
花梨純抬起手,輕輕抱住了大型犬的脖頸。織田犬沒有想到少女會這樣做,身體一下子僵住了。
“作家也有很多種。有的人滿腹才華,卻沒能被世間認同;有的人作品大賣,卻內心空虛;有的人一舉成名,之後沉寂;也有人厚積薄發,大器晚成。”
“或許會有人用單純的一句‘能寫’或者‘不能寫’就想要簡單粗暴地評價一切,但對於作家來說,彆人看不到的東西——那是他們的一生。”
花梨純小聲說道:“如果能從第一本開始就震驚世人,之後幾十年不斷突破極限,成為聞名遐邇的大文豪,那樣固然好。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同的節奏。太過著急的話,會讓胸中的火種一下子就燒完的。”
織田犬微微睜大了眼睛,繃緊的身體也逐漸放鬆了下來。
“……所以,織田老師,不要提前燒光內心的火種。按照自己的節奏慢慢來就好了。老師如果喜歡文學的話,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就把寫作的事情拋到腦後,作為文學愛好者儘情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就好。等到心裡有所感觸,想寫的時候再寫也不遲。”
花梨純把臉埋進織田犬厚實的頸毛裡,輕聲說:“我想守護作家,不想再讓任何一個作家消失了。”
織田犬沉默地垂下頭,有些笨拙地用平時安慰幼犬的舔毛方式舔了舔花梨純的頭發。
……
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房間裡。
躺在柔軟寢具上的芥川犬正團成一團睡著,黑色長風衣下擺攤開,也隨著芥川犬的呼吸一搖一晃。
平時氣質冷漠高傲的狗子睡態卻顯得圓潤可愛,這也是為了維護自己的麵子的芥川犬無論如何都不能被彆人發現的秘密。
而就在圓潤可愛的芥川犬身旁,逐漸冒出一道狗影。
說時遲那時快,警惕的芥川犬猛地睜開了眼睛,圓潤的狗球“啪”地一下伸展開四條小狗腿,瞬間變成了平時風衣飄飄、威風凜凜的芥川犬的模樣。
小黑狗仰起了頭,朝著狗影的方向看去——隻見那表情嚴肅地站在他麵前的狗子,正是太宰犬本犬。而睡前鎖好的窗戶此刻大開,鎖頭上還帶著幾根沙色的狗毛。
芥川犬:“……汪汪?”
“汪。”
太宰犬簡單地回了一聲,目光卻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睿智。沙色狗子轉身,尾巴一搖,示意芥川犬跟著自己走。
雖然帶著滿腹不解,但小黑狗還是果斷跟了上去。
***
兩天後。
世田穀的彆墅區內,客廳裡比起前兩天多出了幾個行李箱,桌上還放著一張前往北海道的機票——那是小山嘉也的老家。
隔著玻璃拉門,能看到院子裡的幾棵樹上僅剩的樹葉也快要掉光了。初冬已經到來了。
小山嘉也正坐在沙發上眺望著院子裡的落葉發呆,門口突然傳來了“啪啪啪”的輕輕敲打聲。
他站起身,朝著門口走去。但等他走到門口時,門外已經重新恢複了安靜。
小山嘉也皺了皺眉,還是打開了門。
門口已經沒有人了,地麵上卻擺著一封信。
小山嘉也彎腰拾起了信,下意識地四下環顧。
靜謐的道路上不見行人的身影,隻有遠處似乎有一沙一黑兩隻小狗正慢悠悠地走著。
小山嘉也拿著信關上了門。他重新坐在了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拆開了信。
信上用清雋漂亮的字跡寫著:“小山閣下敬啟:時值青葉消落、暑氣將儘之季,望閣下保重身體。在下前日曾拜讀閣下之文章《風箏》,深感……”
目光掃過開頭,小山嘉也歎了一口氣:“原來是讀者寄來的信啊。對方是怎麼找到我的真是住址的?有點可怕啊。”
“不過也算了,下午我就要離開這棟房子了。這樣想的話,還對千辛萬苦找來這裡的這家夥感到有點抱歉……”
一邊自言自語著,小山嘉也一邊掃了一眼信件落款。
下一秒,他的目光就黏在那裡不動了。
隻見信件落款處,以同樣漂亮的字跡書寫著來信人的名字。
芥川龍之介。
小山嘉也猛地站起了身,拿著信的手顫抖了起來:“芥……芥川老師?”
是那個寫出了《羅生門》的芥川龍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