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和自稱太宰治的青年一起走進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麵對麵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前,花梨純也依舊因為某種超現實感而頭腦空白。
在河邊相遇的那一瞬間,她確實從青年的身上看見了與太宰犬相似的東西……那種超脫了外貌、物種……甚至連軀體的形式都無法改變的某種東西……
但是,歸根結底……
太宰老師不是人啊!
她和太宰犬一張床睡了快兩年,還給狗子洗過澡,玩過他的尾巴!
花梨純抱著懷裡裝滿文稿的信封,呆呆坐在桌邊。而對麵的太宰治用纏滿繃帶的手撐著下巴,含笑看著她。
“不點些什麼嗎?”他說,“難得以這樣的方式見麵,這次就由我來請吧。不會賒賬的。”
“……”花梨純的表情依舊呆滯,仿佛思考長大問題的POP子。直到太宰治將咖啡廳的菜單順著桌子推到了她的麵前,她才僵硬地低下頭,望向菜單。
目光落在菜單上的某一行,花梨純突然猛地回過了神:“那好,就點些吃的吧。”
太宰治的臉上依舊保持著微笑,腦袋卻因為不解微微歪了歪,露出詢問的眼神:“?”
十五分鐘後。
花梨純一隻手托著烤蘑菇的盤子,另一隻手用叉子插起整盤裡最大的一塊蘑菇,目光炯炯地舉到了太宰治的嘴邊:“吃吧,太宰老師!”
看著喂到嘴邊的蘑菇,太宰治原本俊美的麵容一瞬間產生了扭曲,眼神飄忽,仿佛被項圈扯著臉皮的狗子:“……”
實在已經看到蘑菇就想吐了,但眼前的紫發小姑娘睜圓了玻璃球般閃閃發光的大眼珠子,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太宰治一時間陷入了兩難局麵。
他正要硬著頭皮吃掉那塊蘑菇,舉到麵前的叉子突然收了回去。
“不需要再吃了。我已經確定了。”花梨純的表情終於開朗了起來。她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高興地說:“嫌棄蘑菇時的表情和是狗的時候一樣,你果然就是太宰老師!”
聞言,太宰治的表情變得有點悲傷:“……”
等花梨純重新在太宰治對麵坐下,太宰治想了想,最終開口:“既然這樣,那你應該也已經明白了吧?無論是我,還是其他的野犬,原本都是人類。”
“我們原本是一批居於橫濱的異能力者,從事的也是一般市民所不知道的、裡世界的工作。”
以野犬的形態存在的人類,和擁有人類智慧的野犬。二者可能表現出來的形式相差不遠,但本質卻有著區彆。想到花梨純以為他們原本就是狗子,甚至幫他們洗澡、和他們睡在一張床上,太宰治垂下眼睛,低聲說道:“你也不必太過在意。那是異能力集體暴走的結果。以野犬姿態存在著的我們,是異能力融合了精神能量的表現。而真正的我們的身體,實際上在橫濱陷入了沉睡。”
“直到今年年初,一部分人才陸續醒來,所以我直到現在才聯絡上你。而你的掌機,對於我們而言也是一個通過完成一定任務晉級、達到使得異能力與精神力量回歸本體的終極目標的機製……”
太宰治的話突然被花梨純打斷了:“……那些都是小事,我並沒有那麼在意。”
青年抬起頭,就看見花梨純坐在桌子對麵,神情嚴肅地看著他。
“如果要說這些的話,留著以後慢慢說也好,如果你們不想說,我也不會刨根問底地追究。確信了你果然就是太宰老師之後,現在的我在意的隻有一件事。”
花梨純的身體前傾,一把抓住了太宰治的手臂。隔著風衣衣袖都能感受到她的力氣。
“你們接下來,還會繼續創作文學作品嗎?”她直視著太宰治,低聲問道,“剛送來的稿子,是繼續寫下去的決心,還是最後的告彆禮物?”
“……”
太宰治沉默了許久,突然笑了出來。
“雖然快三個月沒見,但你果然還是沒有變啊,純。”他將另一隻手搭在花梨純抓著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這不是臨彆禮物。會繼續寫的。”
“……是嗎?”
花梨純呼出一口氣,鬆開了手:“慢慢來也沒關係,不在星野社發表也沒關係。隻要你們還繼續寫……”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之後,她在原地愣愣地坐了一會兒,隨後在太宰治的目光中把手伸向了桌子一旁的信封堆,從中挑出太宰治的那一封,把裡麵的《人間失格》取出來,翻看了起來。
“現在就看嗎?”太宰治有些驚訝,“把我放在一旁不管也沒關係嗎?”
“……啊,對不起。”花梨純怔了怔,“但是放下心來之後,這就是我想做的第一件事……”
“算了算了,看吧。雖然就坐在你對麵、看著你讀自己寫的,讓人感覺很羞恥。”
“嗯……”
日光的角度隨著時間逐漸推移。太宰治點了咖啡。而花梨純坐在太宰治的對麵,一頁一頁地看著手裡的《人間失格》。
看到最後,少女的臉已經因為情緒而皺了起來,鼻尖發紅,眼淚順著麵頰不斷往下掉:“嗚……”
太宰治的神色有些複雜,但還是把手帕遞了過去。
直到將最後一個字看完,花梨純才擦著眼淚抬起了頭:“太宰老師……”
“《人間失格》實在是……”她頓了頓,“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舍棄人性,否則就會因為接受不了自我與這個世界的偏差,而無法存在於世……但是,正是因為還存有人性,還對這個世界懷抱期待,才會在一開始感到疼痛。”
“而這麼痛苦的人卻將痛苦轉化成這麼動人心魄的文字,將其贈送給這個對他而言如同煉獄的世界……一定會有同樣身處痛苦之中的人能從太宰老師的中找到慰藉與共鳴吧。”
這是太宰治發自內心的作品。所以,花梨純看著他,說道:“我找不到準確的文字可以形容。這是太宰老師的新境界,是一篇無與倫比的傑作,一定會青史留名。這個世界上應該不僅僅有痛苦。這篇一定會成為曆史上最受歡迎的之一。”
一向以來遊刃有餘的太宰治,表情變得有些愣怔和不知所措。
“我已經獨占你的時間很久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來,拉起花梨純的手,“走吧,還有些人等著想要見你。”
花梨純被太宰治拽了起來,連忙重新抱起了桌邊一大遝裝著原稿的信封,跟著他快步走出了咖啡廳。
一路順著街道走去,進入小巷,最終太宰治帶著花梨純停在了一個通往地下室的綠色金屬門前。
“進去吧。”他鬆開手,將手插進風衣口袋,輕聲說。
花梨純伸出手,打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順著往下的階梯一路走去,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間被包場的地下酒吧。而在她到來之前,酒吧裡就已經來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年齡不一。
聽見花梨純一路走下樓梯的聲音,酒吧裡或坐或立的人們紛紛扭頭看來。而從他們的身上,花梨純能看到某些東西正與記憶中的狗子老師緩緩重合。
靠牆的卡座中,一個穿著背帶褲的白發少年霍地站了起來,正要開口,花梨純卻抬起手阻止了他:“先彆提醒我,讓我來認。”
她的目光掠過酒吧內一張張從未見過、卻無比熟悉的麵孔,挨個準確地叫出了他們的名字:“中原中也,芥川龍之介,尾崎紅葉。”
“江戶川亂步,織田作之助,宮澤賢治,阪口安吾。”
“菲茨傑拉德,愛倫·坡,洛夫克拉夫特。”
“泉鏡花,還有,”她轉頭看向了剛才第一個站起來的少年,“中島敦。”
少年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
時隔三個月,頭一次看見作家全員,花梨純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大家都在這裡,實在是太好了。”
直到這時,坐在吧台前,頭戴禮帽、身穿黑色外套的中原中也終於按捺不住,舉起拳頭放在唇邊,咳了一聲。
“怎麼這麼晚才來?”他問,“我們在這裡等了很久。”
“因為我在看太宰老師的……”花梨純愣了愣後回答。
“是嗎,看了嗎……”中原中也有些意外,隨後移開目光,又咳了一聲,麵頰微微泛紅,“那我的《汙濁了的憂傷之中》呢?你感覺如何?”
“我還沒看。”花梨純誠實地說,“剛看完太宰老師的《人間失格》,我就被帶過來了。”
聞言,中原中也臉色一變,頓時從吧台凳上跳了下來:“混賬太宰,你隻讓她看你的嗎?”
花梨純身後,太宰治一攤手:“對哦,反正蛞蝓寫什麼都是一個樣,看不看也沒差啦。”
“嗚……”中原中也的喉嚨裡發出了咆哮聲,握緊拳頭,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眼看兩人和還是狗子時一樣,馬上就要打起來,花梨純連忙去攔中原中也:“我馬上就看!真的!中也老師算了算了……”
在花梨純的勸架下,中原中也總算停住了腳步。他狠狠瞪了太宰治一眼,隨後抱住花梨純的肩膀,整個人一跳,掛在了她身上。
被雖然身高隻有一米六、但好歹是個成年男人的中原中也往身上一跳,個子比他更小的花梨純下意識地像以前抱橘白小狗時一樣伸手一接,隨後被他的重量壓得搖搖欲墜:“……”
酒吧裡的眾人愕然看著這一幕:“……”
過了好幾秒,發現眾人的目光不對,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是一隻小狗子的中原中也終於回過神。他一低頭,就看見花梨純用力到漲紅的、瘋狂冒汗的臉:“……”
兩分鐘後,花梨純站在被反鎖的酒吧洗手隔間外拍門:“中也老師,快出來吧!沒關係的,大家都明白,沒有人會笑話你的。”
“吵死了!”隔間內傳出了中原中也羞憤交加的咆哮。
而花梨純身後的洗手間門口,從高到低冒出了一大片好奇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