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蟬鳴,連風都攜著熱意。
雲月璽正挽了袖子,麵前鋪了幾張紙,正在練如何寫自己的名字。上次她和晚娘簽訂契約,說來好笑,是按的紅手印。
原身在侯府並未得到善待,因而,雲月璽也大字不識一個。之前生存問題最要緊,她才沒習字,如今基本吃喝不愁,識字便得提上日程,先從會寫自己的名字開始,再到能看懂這個世界的文字。
她倒不是胡亂給自己找事做,而是她覺得以紅手印按契約,到底不安全,若她出了什麼事,彆人強行拉著她的手給不合理的字據按手印,那如何辦?至於能看懂彆人的文字,則更有大用處,雲月璽不可能當一輩子妝娘,她之後開店置產,店內賬本明細,項項都要細查,若她不識字,到底是個極大的缺陷。
雲月璽握著毛筆,慢慢練習如何寫字,需知練習毛筆字,一日不練尚且退步,更彆說原身毫無基礎。雲月璽自己知道怎麼握筆,但是,這手總是輕飄飄的……
雲月璽沒著急,練字本就得慢慢來。
此時院內大水缸裡盛了一缸蓮花,蓮葉田田,花瓣呈微粉,風卷荷動,從窗口中送來陣陣清香。雲月璽忽而聽院門被叩響,她去開門,熱情的晚娘站在門口。
雲月璽衝晚娘微笑,晚娘眼前一亮,雲月璽今日穿的是件普通的水色掐腰裙,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袖處和裙擺處微深,由水色過渡到淡綠色,她雖極會給人畫好看的妝容,但自己倒疏於打扮,發間隻插了支同色的玉簪。
這一笑,倒讓晚娘把暑意消去了大半,她執了雲月璽的手:“難怪有個詞叫我見猶憐,我每每見你,倒都忍不住嗬護。”
雲月璽道:“晚娘才美,晚娘今日來,是要梳妝?”
晚娘道是,但又怕雲月璽沒有時間。
雲月璽今日本打算休息,但客人上門,又是熱情的晚娘,她也不想拂了她的意,便讓晚娘進屋。
晚娘見一方小院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才月餘,便有了荷花、蜻蜓、屋內有了山屏、熏香,頜首道:“雲姑娘手巧,被你這一捯飭,我這宅子倒像是什麼大家大戶之所。”
雲月璽慢慢回答她:“不是我勤快,隻是我這兒本便要給貴客梳妝,若不收拾,不免讓貴客笑話。”
晚娘知道她謙虛,也不再誇她,隻慢慢讓雲月璽給她梳妝。
梳頭時,晚娘瞥見案桌上有幾張字,好幾張字跡歪歪扭扭,另一張的字嘛……雖工整,但說不上好。
晚娘和雲月璽談了幾句,知道這是她在練字後,便笑道:“你這丫頭機靈慣了,也有這樣愚的時候。你去那些鋪麵讓人寫字,她們見你一介女流,都不會讓真正的大家出來為你寫字,僅僅是些學徒給你寫。你若是買些字帖,字帖價格多貴,依我看,你不如找那些寒窗苦讀的書生給你寫幾個字,保管比這便宜比這好。”
雲月璽倒也知道這點,可憐她在這個世界大字不識一個,彆人寫得是否好看她都不知道,哪怕彆人寫得不好,她估計還以為其形便是如此。
她歎道:“我來京城不久,並不識得那般人物。”
她也很想寫好看的字,總不能苦練半天,發現臨摹的字奇醜無比,那多慘……但若讓她請個教書先生親自來教自己,雖然這個世界男女大防不嚴重,但她去請的幾個教書先生似乎都比較古板,不願意教她。
雲月璽也知道她的情況,她生得不差,又是獨身一人,教書先生也有家庭,哪怕她不怕,教書先生也怕。
晚娘一思索,豁然開朗般:“這算什麼難事,我倒知道一個書生,離你也近,也租住在我的宅子裡,就在你旁邊的院子,我帶你去問問他願不願意。”
晚娘促狹道:“那書生的銀錢似乎不怎麼景氣,想來,他會願意。”
雲月璽明白了,那是名寒門學子。想來,不是寒門學子也不會租住在這兒。
晚娘為人風風火火,雲月璽雖看起來弱質纖纖,但也是乾淨利落的性子,兩人當即前往隔壁院子,院門緊閉,晚娘叩門三下,才有人來開門。
出乎雲月璽意料,來人格外的……不像個書生,他眉眼疏朗,有如珠玉,端的是神清骨秀,使人一見即生慚意,這人像是山中高士,一雙眼極為乾淨疏冷。
雲月璽覺得這人不該居於此地,而該在微風徐徐的山間撫琴,但不是那等肅殺之琴,而是空靈高潔的琴音。
他身上似乎總縈繞著遊離於外的氣質,一雙眼垂下,淡淡地望著敲門的晚娘。
雲月璽沉默,總覺得,這人雖身上的布料不怎麼好,但也不像是晚娘說的銀錢不景氣,要靠教書寫字為生的人……
這事兒可能要黃。
之前還一副爽利模樣的晚娘這時候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她朝那人笑了笑,然後用手肘捅捅雲月璽,讓雲月璽說話。
雲月璽有些震驚,但也不是不能理解晚娘。
她現在雖覺得這男人不會答應教她習字,但也把自己的來意說出來,總不能自己的事自己不說,推給晚娘不是?
雲月璽緩慢道:“請問……您有意向教我習字嗎?我,會付給您報酬,每日隻用教習一個時辰。”
她說話雖慢,而且偶爾停頓,聽起來慢吞吞的,若是急性子的人聽了,有可能會催促。
這男人倒並未露出一絲不耐煩神色,雲月璽說完,他似乎要啟唇說話,但是,晚娘現在似乎也鼓足了勇氣,道:“對,這個姑娘也是租的我的房子,就住在你隔壁,她可厲害了,是京城聞名的妝娘,但是,就是不會習字,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你說,這多不方便。你要是教她,隻用教些寫字,不難的。”
晚娘越說底氣越足,聲音也越大。
那男人倒是一字字全聆聽完了,他不知為何看了雲月璽一眼,神色倒是淡淡,雲月璽攥緊袖子
她知道,這事兒黃了。
果然,男人道:“不教。”
雲月璽毫不意外,晚娘倒是有些意外,隻聽那男人解釋道:“師長之規,莫不敢犯。”
晚娘驚訝:“什麼規矩?”
那男人沒回答,想來沒有什麼教書先生會讓徒弟不教彆人識字,這規矩,大抵和女色有關。
晚娘還想遊說:“如今你師長也不在跟前……”
雲月璽見這話說得過了,伸手扯扯晚娘的袖子,示意她不必再說。那男人也回答道:“既是師長之規,亦是我心規。”
他除了剛才看了雲月璽一眼,之後便再沒看她。
看來,這男人確實不會教人,晚娘和雲月璽正要回去,那男人卻問了雲月璽名字,之後說了句稍等,他再關門,往裡麵去不知道做什麼。
不多會兒,他拿了一張紙回來,上麵的字寫得極好,觀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誇,筆酣墨飽,一見便有大家風範。
上邊寫的便是雲月璽的名字。
那男人將紙張遞給雲月璽,等雲月璽道謝之後關上門,藍衣赫赫烏發如雲,也被掩在宅院中,不見蹤跡。
他拒絕了教雲月璽習字,但寫了雲月璽的名字,讓她拿回去臨摹,也算能解雲月璽燃眉之急。
晚娘從雲月璽手中拿到那張紙,嘖嘖稱奇:“他雖拒絕了,倒也不算心冷之人,你看這字,以他的筆力,不像是會一筆筆寫字的人,他倒一句連筆也沒有,顯然是考慮了你初次學字,可惜了,他那師門有規矩,不願教你,否則,你定進步神速。”
雲月璽道:“規矩不同,倒不強求。”
她將那張紙收好,斂眸:“能這般,便已經很好。”
雲月璽和晚娘分彆,她回去練字,再又做了些新口脂。
第二日,便有人來請雲月璽去為人梳妝,這次的客人來頭倒不小,是安南王妃,王妃極愛美,但這些年白發越來越多,她的臉倒是花了大功夫,保養非常好,但是那頭發,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年輕時那樣。
這次是安南王妃的生辰宴,京城中許多貴女夫人都要來。
雲月璽親自上門為安南王妃梳妝,安南王妃果然生得美,身著孔雀歸日袍,威嚴美麗,衣服上的孔雀金絲閃閃發光,十分奪目。
雲月璽一去,安南王妃閉目養神,一旁伺候的丫鬟告訴雲月璽,今日王妃要佩戴東珠,其餘便沒有多餘要求了。
雲月璽看向安南王妃,王妃頭上確實有好些白發,最簡單的法子是以其餘花鳥冠等裝飾,把頭發遮住,便看不出來,但想也知道,安南王妃身旁伺候的人沒試過那些法子?
安南王妃特意請自己,便是想換種模樣。
“罷了。”安南王妃忽然睜開眼,倒有些意味索然,“這頭發倒也難弄,宮裡府裡那麼多嬤嬤都沒法子,何況你?”
她看雲月璽太年輕,竟是直接叫人取來她的朝日冠。
雲月璽想了想,道:“王妃且慢。”
她並不是沒有其他法子,雲月璽走上前,獲得王妃準許後,為安南王妃選擇了編發,她精心分的頭發,如此一來,能藏起一些白發,但是,從外麵望去,仍能看見少許銀絲。
雲月璽把所有頭發固定好,再向安南王妃準許要了廚房配合,還要好些金絲銀線。
安南王妃也不知她要做什麼,到底還是準許了。
雲月璽要的是黑大豆,她讓廚房將黑大豆泡在醋中以至鬆軟,之後煮爛濾掉廢渣,再熬成膏狀,冷後給安南王妃抹在頭發上。
這樣一塗抹,安南王妃沒被藏起來的白色也被掩蓋,儘成黑色。雲月璽之所以不選擇全部染上,是因那味道難聞,宴會上貴女夫人如雲,安南王妃怎能忍受那等奇怪的氣味。
不過,這樣一點點,味道幾近於無,安南王妃眼中浮現驚喜,再看雲月璽的眼神都變得熱切起來。
這女子雖然話少,不像旁人嘴甜,但是,她慢條斯理做事,出來的效果倒格外好。
而且,她雖不嘴甜諂媚,但也不高傲得不尊重人。
安南王妃越看自己的頭發越喜歡,但是,頭頂的頭發固定住了,也看不到黑色,發尾該如何?發尾也要塗抹那黑乎乎發著怪味的東西?
這個朝代的女子,哪怕是嫁為人婦,也不會將頭發全束起來。
安南王妃道:“這東西好倒好,但味道也太難聞了。”
雲月璽仍在打理頭發,她道:“不用它。”
她需要許多銀飾,安南王妃常用的首飾中沒有她所要之物,自讓丫鬟領著雲月璽前去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