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年近五十的梁清黎和黎遇冬坐在書房裡看著這段視頻,都沒來由笑了一聲。
梁清黎眼角還有沒乾的眼淚,黎遇冬幫她擦擦,問她還要不要看。
梁清黎說要看。
於是視頻又跳轉到了下一段,那還是阮念拿著手機錄得,那會梁清黎還小,剛學會說話,哼哼唧唧的喊爸爸抱抱,阮念抱著她,那會黎羨南和葉緋剛好來家裡吃飯,阮念壓低聲音說,“你爸爸做飯呢……”
“爸爸——”梁清黎伸著小手,卻又對著黎羨南招呼,“爸爸抱抱——”
黎羨南失笑,把梁西聞趕出來,“看你閨女去,認錯爸了。”
梁西聞笑著把她抱過來,梁清黎又伸著小手找阮念,“要媽媽……”
“你還知道找媽媽哦?”阮念笑著對她晃晃手,於是梁清黎眼睛轉一圈,又朝著葉緋伸手,“要那個媽媽……”
黎遇冬看著這段視頻也沒忍住笑,“我爸也說我從小就認錯爸。”
梁清黎看著畫麵,心裡酸澀難忍。
大約也正是因為父母給了無儘的愛,這會分彆才顯得如此突然。
梁清黎挽著黎遇冬的手說,“就是覺得很難接受。”
“回憶是美好的,我們還要往前走的,”黎遇冬寬慰著她,“我們把相冊拿回去?”
“留在這兒吧,帶回去我怕我忍不住一直看,”梁清黎有些歉疚,“對不起,最近三個月我好像一直都呆在西郊……”
“不是還有我陪你麼。”黎遇冬在她額頭上親了親,“我們今晚也可以住在這。”
“也好,”梁清黎突然想起什麼,“十一呢?”
“也來了,希遙帶過來的。”
梁清黎才鬆口氣,她起身站起來,說去院子裡喘口氣。
黎遇冬說好,讓她先過去,自己給她倒點熱水。
梁清黎慢慢下了樓,看著黎遇冬在廚房裡忙活,好像時光出現了短暫的裂痕。
她想到好多年前,梁西聞也站在廚房裡忙碌著,阮念坐在院子裡喝著果汁,一會看見飛奔出來的梁清黎,於是抱著她一起看書,又過了一會牽著她來樓梯這,阮念在這貼了一隻長頸鹿,記錄著梁清黎的身高變化。
她有點難過,自己坐在院子裡,梁西聞養了好多玫瑰花,整個院子裡像私家花園。
隻是父母過世的這三個月,花園裡的花朵有些枯萎,長勢也不如以往。
梁清黎坐在那兒吹風,仰頭逼回眼淚。
也不可遏止的回想起父母最後的那段時光——
那時阮念七十六歲,梁西聞八十六歲。
阮念是自然衰老,大約是年齡原因有點兒健忘,醫生說是阿爾茲海默,但病程不一定多久,可能幾個月,也可能幾年。
阮念那會忘事兒挺快的,梁清黎怕兩個老人不能很好的照顧自己,於是找了個環境特彆好的療養院讓兩人搬過去住。
但阮念習慣了梁西聞照料,也不怎麼認識那兒的護工。
起先還是總忘記細枝末節的東西,後來乾脆忘記了生活的常識,好像被困在了記憶的房間裡,進不來也出不去。
梁清黎起初也來看,那會在忙著工作考核,僅僅是兩個月沒來,阮念的記憶就惡化了,而這些梁西聞從未告知她。
這些還是護工後來轉述的。
說阮念有一陣子堅信自己才三十歲,於是在某個下雨天去了院子裡,說看海上日出很浪漫,梁西聞撐著傘去陪她,誰都攔不住,兩人在雨裡牽著手,走了大半天回西郊,護工在後麵撐著傘追,兩個老人手牽手走在人行道上,梁西聞怕護工嚇到阮念,也不願意接護工手裡的傘。
於是兩人淋著雨回了西郊,阮念去找到自己當初結婚時穿的婚紗,問梁西聞好看不好看。
梁西聞也淋得濕透,說特彆好看。
梁西聞一直身體健康硬朗,但護工也擔心這麼淋雨回去要生病,可兩人誰的話都不聽。
阮念穿著療養院的睡衣,跟梁西聞坐在西郊的花園裡說以前剛結婚的時候。
梁西聞陪她一起淋雨,跟她一起回憶當初的細節。
護工在後麵聽著,心裡也酸澀的不行,阿爾茲海默就是這樣,會做出許多無厘頭的事情,會開始一件件忘記,又會一陣陣的回憶。
後來阮念乾脆也忘記了結婚的事情,常常一個人坐在窗邊發呆,梁西聞帶來了詩集,一首首念給她聽。
阮念就會自言自語,“我結婚的時候,梁西聞每天都給我念詩。”
“是嗎?”梁西聞笑著問她,“還有呢?”
“我有照片,”阮念就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手機按開,遞給他看,“你看,這是我,這是梁西聞……梁西聞今年才四十六歲,我們剛從巴黎回來,這張照片是我女兒拍的……”
阮念的病程發展的很快。
加上那天下了大雨,她說想去環山路,於是梁西聞叫了車,陪她一塊去環山路——他一直縱容著阮念,對她的要求有求必應,或許也是因為知道阿爾茲海默不可治愈,所以分外的照顧著她的情緒。
兩個老人在環山路上肩並肩看著雨中的燕京,梁西聞也不知道阮念是否回想起了什麼。
她隻是安安靜靜地、緊緊地牽著他的手,忽然叫他問他,“梁西聞。”
“嗯?”
“你說,你相信下一輩子嗎?”
“我信。”
“我也信,”阮念說,“那我們的婚戒不要摘了,這樣我下輩子一眼就能找到你。”
“不摘。”
“你給我讀首詩吧。”
“讀濟慈的好不好?”
“好。”
“明亮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但我不願高懸於夜空,獨自輝映……”
阮念過世的時候葬禮很簡單,梁西聞跟她在雨裡坐了一整天,阮念去世的時候很安靜,也沒有任何痛苦。隻是那場雨停了,她安安靜靜地在他懷裡睡著了。
怕梁西聞想不開,也念及他淋了雨,梁清黎是希望父親能夠繼續生活的。
所以葬禮一切從簡,也怕吵鬨著打擾了梁西聞休息。
那天梁西聞一言不發地坐在西郊的花園裡,仔細地把自己的琴擦了又擦,他沒來由地說以前都是阮念擦琴,還要給他的琴上塗上保濕膏。
然後又去了衣帽間,看了看阮念結婚時穿的裙子。
最後他換了一身衣服,乾乾淨淨的,甚至是特意打理過的。
他跟梁清黎說想去墓地看看,至少得知道個位置。
梁清黎隻好同意了,然而到了地方,梁西聞說想自己在這坐會,讓她在車上等著。
梁清黎也同意了,畢竟父母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工人早上才將骨灰下葬。
這墓地也是梁西聞和阮念選好的位置,當時說以後要做合葬,但兩人從來沒有親自上來過。
這裡環境很好,風景清秀,附近一片長生竹林。
梁清黎不太放心,扶著梁西聞上去之後,走前還看了一眼,梁西聞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將墓碑上的照片擦了又擦。
然後他坐在墓碑旁,安安靜靜地看著那張照片。
梁清黎於心不忍,想在下麵等一會。
畢竟也考慮到梁西聞的情緒原因,梁清黎也不好催他。
然而幾個小時過去,梁清黎始終沒等到梁西聞下來。
她放心不下上去,就看到梁西聞靠坐在墓碑旁,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
他手裡拿著一個空掉的藥瓶。
他靠在她的墓碑旁,像昨日她睡在他懷裡一樣。
梁清黎渾身發冷,一把將藥瓶拿起來,哆嗦的手看到了上麵的藥品名稱,是一瓶安眠藥。
而生產期正是半年前,阮念剛確診阿爾茲海默的時候。
梁西聞穿著乾乾淨淨整潔的西裝,是個溫雅又祥和的老人。
他的西裝內襯口袋裡有一個很小的本子,上麵的字跡娟秀,大多是阮念以前的隨手塗鴉。
一頁一個片段。
——在初冬的傍晚,你敲響我的門,我總覺得我木訥寡淡、性格也不怎麼討喜,但你靜靜地在門外等著,好久好久,我以為你走了,我悄悄走到窗邊,卻看到你坐在我的門廊前,眉眼含笑,花瓣落在你的肩頭,你左手拎著玫瑰花,右手提著熱奶茶,你打趣說,蝸牛小姐,你的北極熊先生回家了。
——從此往後,我才知道,原來家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在你的懷中,遠遠勝過風景浮世又萬千。
——梁西聞,愛你的時候,就像我的身體裡綻放了一千隻蝴蝶,在追尋著永恒的春天。
——外麵烏雲漫天,我把思念折了又折,乘著風就來到了你的身邊。
——我和梁西聞的婚姻像是藏在森林裡的宮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房間,每一個房間裡都塞滿了我們的一年又一年。
——我想和你一起慢慢地變老,像風吹著樹林在一日日衰老,我相信我們還有下一輩子,那裡還會有一萬朵玫瑰和愛我的你,還有永恒的清晨與黃昏。
——你的目光好溫柔,然後我的冬天結束了。
——我想把你和這過往的每一天都塞進我的心裡,所以我的心有無限大,裝得下這個世界,也裝得下一整個梁西聞。
……
阮念以前總是隨手寫點東西,梁西聞鼓勵她記下來,說以後說不定能出版一本詩集。
阮念說怎麼可能。
她其實隨手寫寫畫畫,也就寫了十幾段。
梁清黎把這些片段補在了《我們的一生》的最後幾頁附錄裡。
梁西聞同阮念相敬相愛五十三年,度過了他們的金婚。
梁清黎忽然沒什麼來由地想到了濟慈的那首詩。
明亮的星,
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
但我不願高懸於夜空,
獨自輝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