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歇得著?”皇貴妃輕歎搖頭,“蓁蓁沒好起來,我這心就靜不下來。”
四阿哥同樣是這樣想的,知道如今勸不動皇貴妃,隻好作罷。
恰好這時宮女將幼蓁平日裡最喜歡的桂花糖奉上來,四阿哥將幼蓁抱到懷裡,軟枕抵在小姑娘腦後,將上身微微墊高。
他挑了塊最大的酥糖,抵在幼蓁嘴邊。
“蓁蓁,蓁蓁……”他輕聲喚道,掌心拍了拍小姑娘肉乎乎的臉頰。
幼蓁睡得不安穩,被四阿哥幾下弄醒,她迷糊中叫了句表哥。
“乖,嘴巴張開——”四阿哥語氣再輕緩不過,幼蓁迷蒙之中張開嘴,舌尖舔到一絲桂花甜味。
“是桂花糖,唔!”幼蓁嘴巴剛要張大一些吃糖,就被人眼快手準地灌了一勺藥。
四阿哥動作之快,讓幼蓁還沒反應過來嘴裡是什麼東西,就咽下去了,緊接著滿滿的苦味溢上來,小姑娘瞬間紅了眼眶。
“表哥壞!”幼蓁氣得哼哼,還未等她發作,方才那塊桂花糖又回到嘴邊,誘哄著幼蓁伸出小舌頭。
桂花糖的香味實在太誘人了,幼蓁忍不住張開嘴……然後被灌了第二勺苦藥。
皇貴妃麵露不忍,默默移開目光。
四阿哥就這樣連蒙帶騙的,把一整碗藥喂完。幼蓁已經苦得完全睡不著了,偏生一夜斷斷續續的高燒讓她全身沒有力氣,隻能手腳發軟地躺在四阿哥懷裡。
“姑爸爸……”幼蓁顫著小嗓子喊。
“姑爸爸在這兒呢。”皇貴妃終於出聲,仿佛這時才注意到幼蓁的可憐神色,她伸手要將幼蓁抱過來,卻被四阿哥攔住。
“才喝了藥,額娘最好不要動她,免得等會都吐出來。”四阿哥動作輕柔地把幼蓁放回床上。
“那我不抱了,不抱了。”眼下喝藥是最要緊的,等幼蓁身子好了,她再好好哄哄小姑娘。
“額娘這下可放心了?喂藥之事兒子會看著,額娘先回去歇會兒吧。”
皇貴妃不太願意走,四阿哥隻能道:“額娘這樣熬著,身體如何受得住?難道等幼蓁這邊好了,額娘又要跟著病倒嗎?”
那拉嬤嬤也在一旁勸說,皇貴妃才答應離開,臨走時吩咐四阿哥,幼蓁這邊一旦有什麼情況,一定要來告訴她。
四阿哥將皇貴妃送出門,折身回到床邊,正好對上幼蓁燃著小火苗的眼神。
小姑娘還挺記仇。
四阿哥絲毫不為所動,給幼蓁額頭上敷一塊濕帕子,聲音沉穩:“睡吧,睡一覺病就好了。”
幼蓁朝他哼哼唧唧,四阿哥隻當不曾聽見,沒過半刻鐘,幼蓁自己就撐不住了,在藥效作用下沉沉睡去。
睡前還想著,表哥真討厭!
*
幼蓁這一病,拖拖拉拉地將近大半月才好,整個人都被折騰得瘦了一圈。
她最厭惡喝藥,隻有四阿哥在場時,才能勉強喝掉。這就導致四阿哥每日除了去書房,剩下的大半時光都是在凝春堂守著,直到夜色深沉時,才能回到討源書屋。
佟家人先後往暢春園來了七八趟,大夫人更是擔心地在凝春堂住下,直到幼蓁好轉,佟大夫人才回了佟府。
幼蓁原本是個圓胖的福娃娃,如今瘦下來,精致的五官顯露無遺,圓圓杏眼,鼻尖小巧,更像是白玉仙童,看在長輩眼裡真是可愛又可憐。
幼蓁病後,一直沒什麼精神氣,不像以前那般愛玩愛鬨,瞧著總是蔫蔫的,更添了個畏冷的後遺症,才進九月,就已經穿上薄襖,否則就覺得冷。
當日伺候幼蓁的奴才們全被四阿哥退回內務府,換了批更精心負責的。這次幼蓁生病,皇貴妃也意識到,該給幼蓁配一個教養嬤嬤。
尋常的奴才都不敢違背小主子的話,幼蓁想出去玩,身邊人隻能哄不敢直接拒絕,隻有教養嬤嬤能掰掰幼蓁的性子。
皇貴妃從承乾宮的嬤嬤中選出一位馬佳氏,這馬佳氏如今還不到四十歲,對宮規甚是熟悉,為人謹慎老成,撥給幼蓁再合適不過。
突然多出一個教養嬤嬤,走到哪兒都有人管著,幼蓁很是不習慣。
“嬤嬤,我今日是去表哥那裡,您就待在凝春堂吧,好不好?”幼蓁雙手合十,眼睛亮瑩瑩地看著馬佳嬤嬤。
馬佳嬤嬤神情嚴肅:“皇貴妃娘娘吩咐奴才,時刻跟在格格身後,奴才不敢不遵從。從凝春堂到討源書屋的路,奴才熟悉得很,送格格過去也不過兩刻鐘的時間。格格不讓奴才跟著,是厭惡奴才,還是有什麼其他的打算?”
幼蓁忙擺擺手:“沒有沒有,我最喜歡嬤嬤了,也沒想到彆的地方去。”
馬佳嬤嬤滿意地頷首,拿來一件小披風給幼蓁穿戴好。
幼蓁垂頭喪氣地跟著馬佳嬤嬤出門。其實她今日,是想趁著去看望四阿哥的時候,繞路往蕊珠院去一趟,據說那裡種了梅花,九月底就能盛開。
她很想去看,但皇貴妃和四阿哥都覺得那地方太冷,幼蓁提了幾回,皇貴妃和四阿哥就像聽不懂似的,一直沒答應。
今日有馬佳嬤嬤跟著,幼蓁的出行計劃隻好作罷,乖乖地去討源書屋。
討源書屋是分東西中三路,前後加在一起足足有十多進院落。此次伴駕的阿哥們都住在此處。
幼蓁到的時候,四阿哥正好在書房練字。
幼蓁跑進去,擠到四阿哥的椅子上,瞥了眼站在門外的馬佳嬤嬤,小聲道:“表哥,你能不能和姑爸爸說,讓嬤嬤回承乾宮?”
四阿哥停下筆:“馬佳嬤嬤是你的教養嬤嬤,如無意外,她會一直陪著你。額娘將嬤嬤送給你,就是你的人了,哪裡有再回承乾宮的道理?”
“真的嗎?!”幼蓁欲哭無淚,她扳著手指頭數,“這裡有皇上姑父、姑爸爸、嬤嬤,還有表哥你,全都要管我……我會沒有自由的。”
自由這個詞是幼蓁從皇貴妃那處聽來的,如今就拿出來用了。
四阿哥聽了,忍不住輕笑:“你才多大?就想著這個。”
幼蓁在心裡比劃了一下自己和四阿哥的身高,覺得自己確實還挺小,說不出話來,隻能雙手叉腰“哼”一聲。
四阿哥發現,幼蓁現在越發喜歡對他甩臉色了,動不動就“哼”一下,過分的事情不敢做,隻能這樣宣泄自己的不滿。
他舉筆在幼蓁鼻尖點一下,毛筆掃過之處瞬間多出一個黑印,落在小姑娘白皙的肌膚上,看著滑稽極了。
幼蓁呆呆地望著四阿哥,絕不相信這種欺負人的事情會是表哥做出來的。
可四阿哥不僅欺負了,而且就這麼大喇喇地放著,一點要擦的意思都沒有。
幼蓁氣鼓鼓地坐到自己位置上,四阿哥在這個書房也為幼蓁準備了專用的書桌,如今這桌上擺的是幼蓁還未畫完的山水畫。
蘇培盛捧著茶點進來時,瞧見幼蓁鼻尖出的墨跡,他“哎呦”一聲:“小格格啊,您這畫怎麼畫到臉上去了?奴才給您打盆熱水,伺候您淨麵吧。”
幼蓁睜大眼睛瞪他一下:“不要,我要留著給姑爸爸看,向姑爸爸告狀。”
就說表哥用毛筆作弄她!
今日的書畫課結束後,幼蓁頂著個黑印子,氣呼呼地被馬佳嬤嬤抱回去,沒跟四阿哥打招呼,隻留了個後腦勺。
“奴才瞧著,小格格今日不太高興呢。”蘇培盛給四阿哥奉茶時說道。
“就是鬨小孩子脾氣,過兩天就好了。”四阿哥寫字的動作不停,“馬上要回紫禁城,你這兩日將幼蓁常用的物件收拾好,等回宮後,一並送到佟府。”
“佟府?不是該送去承乾宮嗎?”蘇培盛疑惑道。
“爺說佟府就是佟府,你照做就是。”四阿哥眉宇間略顯不耐,不想在這件事情多做解釋。
自從幼蓁病愈之後,皇貴妃一直就有將她送回佟府的打算。四阿哥明白,但從未在皇貴妃麵前提起。
所幸他回去後也是住在宮外的貝勒府,幼蓁回到佟府,想找她還要更方便些。
*
聖駕在十月初回到紫禁城,皇貴妃將幼蓁多留了兩日,後來派那拉嬤嬤將她送回佟家。
承乾宮少了個幼蓁,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四阿哥也出宮建府,皇貴妃一時倒有些不習慣。
那拉嬤嬤勸皇貴妃將小格格再接進宮住些時日,被皇貴妃回絕了。
“幼蓁終究是佟家的姑娘,不能一直養在宮裡。再說她許久未和家人團聚,這時候不知怎麼高興呢,本宮怎好把她搶過來?”
皇貴妃沒宣幼蓁進宮,但心裡還是惦念著的,時不時就往佟家送去賞賜,其中大多都是點明給幼蓁的。
皇貴妃原以為幼蓁回到佟府,在家人的悉心嗬護下,定能將之前生病時的虧損補回來,又恢複到那個活潑朝氣的模樣。
沒想到臨近年關時,佟大人心急如焚地遞牌子請太醫,說是幼蓁突發昏厥不醒,京中大夫全都束手無策。
這對皇貴妃來說可算是個驚天噩耗,她忙將太醫院最擅兒科的太醫指去,卻不料這最厲害的太醫也沒有辦法。
整個太醫院輪了個遍,最後院正都不得已出馬了,還是沒能讓幼蓁清醒。
皇貴妃不能出宮,隻能在承乾宮裡等四阿哥將消息帶回來。
如今四阿哥每日都往佟府去一趟,來回折騰加之為幼蓁擔心,整個人很快消瘦下來,眉眼愈發冷峻。
“今兒上午,佟家派人去了五台山。”四阿哥連日奔忙,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他顯然對佟家這樣的舉動很是不讚同。
五台山是佛教聖地,曆朝曆代都受人尊崇,如今的皇上曾多次前往祈福。其中香火最盛的當屬顯通寺,傳聞顯通寺的弘益大師近日遊曆歸來,佟家彆無他法,為了幼蓁特地前去相邀。
“佟大人太過心切,竟然開始求救於神佛。額娘,兒子覺得還是應該將幼蓁接進宮來診治,太醫治不了,那就去民間遍尋名醫,總能找到救治幼蓁的人。”如今的四阿哥並不信那些,隻覺得佟家在胡鬨。
皇貴妃一向最關注幼蓁的病情,聽到佟家的做法,卻不像四阿哥這般立即反對。
“太醫院那麼多太醫合力診治,都無濟於事,想要在民間找到勝過他們的神醫,哪是那麼簡單的事?”皇貴妃無奈蹙眉。
“額娘難道相信那個大師?太醫院做不到的事情,莫非要指望那個大師做場法事,就能讓幼蓁醒過來?”若不是皇貴妃在這壓著,四阿哥都想把幼蓁直接抱進宮來了。
好好的小姑娘送回去,如今卻躺在榻上人事不知,四阿哥都後悔當初自己沒堅持將幼蓁留在承乾宮。
皇貴妃也是憂心,但在這件事情上,她不敢全然否認佟家的做法。
“有些東西……說不好的。”皇貴妃含糊其辭,“其他法子都行不通,那就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試試了。”
四阿哥頭回和皇貴妃意見相左。出宮後,他立即安排自己的人去民間尋醫,整箱整箱的醫書被搬進四貝勒府。
可四阿哥還沒研究出個所以然的時候,弘益大師已經被請進佟府——
半日之後,幼蓁醒了。
*
“……依貧僧看來,小格格是早夭之相。”
四阿哥才踏進幼蓁的院子,就聽到這句話。
他忍不住攥緊手心,守門的丫鬟看見他,立即跪下行禮。
四阿哥徑直邁進大門,抬眼便瞧見佟國綱和佟國維兩人坐在廳堂裡,對麵坐一黃袍老僧,慈眉善目,寶相莊嚴。
四阿哥如今是佟府的熟人,兩位佟大人見到他,也不拘泥於那些俗禮,忙請四阿哥入座。
“這位想必就是弘益大師了。”四阿哥朝弘益大師拱手作揖。
“是,弘益大師從五台山特地為了幼蓁遠道而來。”佟國綱對四阿哥介紹一句,很快又轉過頭去,麵露憂懼,對著弘益問道,“大師,您方才不是將幼蓁救醒了嗎?怎麼又說幼蓁是早夭之相,這、這可有破解之法?”
弘益大師未立即回答,那雙蒼老而淵深的眼睛停駐在四阿哥身上,兩息之後才離去。
四阿哥莫名地僵直了背脊,有種被麵前人完全看透的感覺。
“貧僧多年來相人無數,自認於此道上沒有疏漏。小格格原是早夭命數,蓋因幸遇貴人,方能相安至今。”
“那貴人身在何處?”佟國綱當即追問。
自然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過天機不可泄露,弘益並未明說。
他隻道:“命數已改,佟大人無需自擾。但想要小格格日後無病無災,佟大人還需聽貧僧一言。”
“大師但說無妨。”佟國綱一大把年紀,這時為了小孫女,急得眼睛都發紅。
弘益忽然朝四阿哥伸出手,聲音空曠:“這位施主,還請將你腰間的玉佩交於貧僧。”
四阿哥腰間隻係了一枚四爪蟠龍羊脂玉佩,這是皇上所賜,皇阿哥們都有一份,是四阿哥最常用的配飾。
如今大師開口索要,四阿哥毫不猶豫地解下來。
他不信幼蓁是早夭的命數,但眼前這位大師確實將幼蓁救了回來。
弘益大師對他的態度很滿意。
“三日後貧僧入府拜訪,小格格便可痊愈恢複,到時佟大人便知如何做了。”
弘益大師說完這句話,施施然起身向外走,動作看起來極為緩慢,卻在幾息之間走至院外。
佟國綱連出聲詢問的機會都沒有。
四阿哥即刻站起來,快速道:“我去看看幼蓁,還望佟大人往宮裡遞個消息,娘娘一直擔憂幼蓁的病情。”
話一落地,四阿哥就大步往廂房走。
幼蓁的廂房小巧而精致,門口是珊瑚和碧璽編成的珠簾,進了門就能感覺到熱氣,房間中央的百花鏤空金絲爐裡燒著炭火,祛儘一切寒意。
屋子裡靜靜的,四阿哥無端地有些緊張,擔心走近之後,看見的還是闔眸躺在床上的幼蓁。
他深吸一口氣,繞過紫檀屏風,瞧見拔步床裡一團小小的身影。
幼蓁正睜著眼睛發呆,突然陷入一個溫暖緊繃的懷抱,來人力氣太大,她骨頭都有點疼。
幼蓁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眼前人,小嘴微張:“……表哥?”
“不認得我了?”四阿哥眉心微皺。
“認得呀!”幼蓁在他懷裡掙了掙,“表哥你抱得我好疼,你快鬆開我。”
幼蓁是覺得四阿哥突然變得怪怪的,不然怎麼可能在她麵前紅眼睛呢,像是要哭的樣子。
四阿哥鬆開手,幼蓁從他懷裡溜走。
“表哥你好奇怪。”幼蓁站在床上,剛好與四阿哥視線平齊,她穿著粉色裡衣,細軟的頭發披散下來,顯得臉更小。
“你怎麼了?”幼蓁拍拍四阿哥的肩膀。
“沒事。”四阿哥平複了下心境,瞧幼蓁這愣愣的樣子,應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感覺如何?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幼蓁小臉苦惱地皺起,“你們怎麼都這麼問?太太和額娘還抱著我哭,哭得好傷心,我又沒有闖禍。”
幼蓁剛醒來的時候,對上長輩們或哭或笑表情各異的臉,她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想著是不是自己闖了滔天大禍,皇上姑父要找她算賬,馬上她就要被小叔叔帶人抓走了。
但長輩們什麼也沒說,幼蓁又瞧見一個沒有頭發的老爺爺。
“對哦,表哥我今天見到一個老爺爺,他沒有辮子,我還摸了他的頭,就像這樣。”幼蓁把手放到四阿哥頭上,胡亂摸了摸。
“表哥你的頭更滑哎!”幼蓁仿佛發現了什麼新奇玩意兒,眼睛倏地放亮,兩隻手一起放上去摸。
“……男人的頭不能亂摸。”四阿哥表情僵硬,一把將幼蓁的兩隻手拉下來,牢牢控製在身前。
他能忍到現在,完全是看在幼蓁昏迷了一個月的麵子上,否則在幼蓁把手搭上去的那一刹那,他就要站起來逃離了。
如今就當是小姑娘能醒過來的獎勵。
幼蓁不知道摸頭對於四阿哥來說是怎樣丟臉的事,她還在小聲問:“為什麼不能摸呀?我也可以給你摸的。”
幼蓁大方地拍拍自己頭頂,四阿哥隻能沉默以對。
屏風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馬佳嬤嬤和那拉嬤嬤前後而至。
那拉嬤嬤瞧見四阿哥在此一點也不意外,她恭敬開口道:“貝勒爺,娘娘宣您和小格格一起進宮。”
頓了頓,那拉嬤嬤又說:“娘娘也宣見了弘益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