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紫禁城出發,前往暢春園。
幼蓁坐在皇貴妃的車駕中,悄悄推開車窗, 眼睛往外看。
隻能瞧見朱紅色宮牆綿延,時不時有兩隻鳥兒飛過。
皇貴妃的車駕僅次於禦駕和太後, 兩邊是護送的禦前侍衛。
幼蓁才偷瞧兩眼, 麵前突然出現一張熟麵孔。
隆科多一身鋥亮甲胄,敲敲車窗, 對幼蓁道:“回去坐好。”
被抓了現行的幼蓁隻能縮回身子, 委屈地和皇貴妃告狀:“姑爸爸, 小叔叔不讓我開窗。”
皇貴妃正闔眸靠在軟枕上養神, 聞言動也未動,隻道:“這時候還未出皇城, 有什麼看頭。等出了宮門,才能瞧見京城呢。”
幼蓁眼睛一亮,激動地在榻上蹦躂兩下。
馬車晃晃悠悠兩刻鐘, 終於出了紫禁城。
幼蓁再往外看時, 車外景象已經換成京城的商街。幼蓁以前跟著四阿哥出過宮, 但那是街上都是百姓, 如今大路上隻有皇家儀仗, 兩旁路過的百姓全都整齊跪成兩排。
幼蓁隻能瞧見一個接著一個的頭頂,她瞧了半晌,都是相同的場景,忽然覺得無趣極了。
不用大人講,自己就縮回馬車裡。
“怎麼了?”皇貴妃明知故問。
幼蓁抿抿唇,眼角微耷:“沒意思,我不想看了。”
她主動爬上嬤嬤鋪好的被籠裡, 把自己塞進去,蓋好小被子。
“我要睡啦,到了再叫我哦。”幼蓁今日一大早便起床,靠著興奮勁兒撐到這時候,如今發現路程並不如她想的那般有趣,精神氣便泄了大半,困意也上來了。
皇貴妃替她鬆了發髻,輕拍哄道:“睡吧。”
從紫禁城到暢春園約莫一個時辰的車程,旁人坐車過來都是骨頭快要散架,唯獨幼蓁是全程睡過來的。
被嬤嬤抱出來時,眼睛還將睜未睜,臉頰上有兩團睡出來的醒目紅暈。
四阿哥來給皇貴妃請安時,看見的就是小姑娘這副疏懶怠倦的模樣。
幼蓁朝他抿嘴笑,臉上兩個淺淺的酒窩,嗓音軟軟地叫:“表哥。”
“這是才睡醒?”四阿哥俊眉一皺,伸手將幼蓁接過來。
幼蓁身上還裹著薄綢被,四阿哥用手仔細地給她包嚴實了,小孩子剛睡醒容易著涼,必須要做好保暖。
幼蓁嗯嗯點頭,看到四阿哥身後的烏拉那拉氏,乖乖叫了句“表嫂”。
四福晉朝她點頭示意,秀氣的臉上掛著挑不出錯來的端秀笑容。
幼蓁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四阿哥直接抱著她進了皇貴妃所住的凝春堂。
這裡離皇上所居的清溪書屋很近,迎麵五間闊室,左右各有五間配殿,前臨太後的春暉堂,後有雲涯館,距離不遠處就是後湖。
夏日清風順著湖麵吹拂,可帶來陣陣清爽,是暢春園中最適宜居住的殿宇之一。
四阿哥這回來暢春園,隻帶了四福晉一人,住在討源書屋,離凝春堂約莫有兩刻鐘的路程,故而四阿哥先帶著四福晉來認認路。
在宮裡,皇貴妃體恤兒媳,每隔三日請一回安,這規矩到暢春園後依然要遵守。
“表哥,姑爸爸說,到暢春園來是要避暑的。”幼蓁小手抱著四阿哥的脖頸,嘴裡小聲嘟囔。
“嗯,那又如何?”四阿哥掃她一眼。
“是避暑哎,”幼蓁目光全然傾注在四阿哥臉上,語氣帶了暗示,“姑爸爸說,我可以在園子裡隨便玩,玩一整天。”
四阿哥這下明白小姑娘要說什麼了:“玩可以,書也是要讀的。”
幼蓁沒能說出口的話憋了回去,她不甘心地“哦”一聲。原本以為到園子裡能偷懶,沒想到表哥還是不放過她。
從凝春堂大門到正殿隻要幾步路,進了屋子,四阿哥先將幼蓁放下,讓嬤嬤帶去洗漱。
皇貴妃已經在殿內安坐休息,見到四阿哥過來,當即讓人賜座上茶。
“剛進園子,各處都忙碌得很,你們來本宮這裡作甚?該自去休息的。”皇貴妃雖嘴上帶著埋怨,但看見四阿哥和四福晉一路走來,臉上出了汗,還是讓人上些清涼的飲品,給兩人解解暑。
四阿哥連喝了兩碗,才開口說道:“兒子先來拜見過額娘,才好安心住下。額娘有兩年沒來暢春園了,這凝春堂一應布置可合額娘的意?”
皇貴妃笑了笑:“內務府辦事,總不會出什麼錯的。”
送到這兒的東西自然都是好的,但皇貴妃不喜奢華繁糜,還需自己的人重新布置一番。
“對了,”皇貴妃想起一件事,對四阿哥和四福晉道,“這回到暢春園避暑,德妃也得了旨意伴駕,就住在瑞景軒,你們也該多去請安。”
皇貴妃思量此事已經很久了,四阿哥雖養在她身邊,但未改名牒,依然是德妃的兒子。如今已經成婚,母子親近也是應該的,暢春園這段時日雙方住得近,有機會見麵。
回宮後,四阿哥就要搬去府邸,進宮請安比不上此時方便。
這話從皇貴妃口中說出來,四福晉神色一怔,先去瞧的四阿哥。
四阿哥平靜地喝茶,似是對皇貴妃的安排早有預料,他道:“額娘如此吩咐,兒子自當照做。”
四福晉也連忙應和:“額娘放心,媳婦明白,明日就去瑞景軒給德妃娘娘請安。”
幼蓁進來時剛好聽到這句話,她高興地跑到皇貴妃跟前,仰頭問道:“是要去見德妃娘娘嗎?我能跟著去嗎?”
“你去做甚?”四阿哥揚眉看著她。
“我去找十四阿哥啊。”幼蓁說道,“我很久都沒見到他了,想和他一起逛園子。”
“十四已經進上書房了,哪裡有空陪你玩?”四阿哥聲音有些冷,“你就算去瑞景軒,也找不到他。”
“這樣啊……那我不去了。”幼蓁煩惱地皺皺眉。
怎麼都要讀書呢?歇著不好嗎,玩耍比讀書有意思多了。
幼蓁無奈地歎口氣。
她這幅樣子落入四阿哥眼裡,自動理解成小姑娘因不能和十四玩而傷心。
其實這大半年來,皇貴妃和四阿哥都明顯感覺到,德妃有意讓十四疏遠幼蓁。這無可厚非,德妃隻是不想幼蓁再帶著十四闖禍罷了。
不過在四阿哥看來,十四那性子,還比不上幼蓁聽話乖巧呢。何況幼蓁隻是有些頑皮,不是跋扈囂張的壞孩子,德妃這行為隱隱透著嫌棄,四阿哥也就不願幼蓁湊上去討沒趣。
誰家孩子不是個寶?四阿哥可看不得幼蓁受委屈,偏偏這小姑娘沒心沒肺,根本看不出對方在疏遠她,真是傻。
四阿哥一邊心裡嫌棄著幼蓁,一邊在幼蓁額頭上輕輕敲一記:“小孩子不許歎氣,老氣橫秋。”
幼蓁“唔”地一下捂住額頭,敢怒不敢言地瞪著四阿哥,待四阿哥視線輕飄飄移過來,幼蓁隻敢小聲擠出一個“哼!”,然後忙不迭地跑出門。
皇貴妃笑道:“也就你能治住她。”
“額娘是太寵著幼蓁,舍不得下狠手。”四阿哥端肅自持,認為自己心如堅石,對待幼蓁最為嚴格。
皇貴妃垂眸喝茶,但笑不語。
*
幼蓁在暢春園住了兩個月後,徹底愛上這個地方了。
暢春園占地甚廣,不似紫禁城的莊嚴肅穆,這裡有大量前朝遺留的古樹古藤,建築也多以樸素雅致風格為主,景色清幽杳然,林間散步各種珍禽異獸。
幼蓁曾在園子裡看見過好幾隻白鶴,激動地跑上去,優雅潔白的鳥兒全掙著翅膀飛走了。幼蓁隻來得及拾起地上落下的白羽,央求嬤嬤給她做了個極漂亮的毽子。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從不中斷的課業。不過四阿哥如今不止教授幼蓁文章,因住進暢春園的緣故,特地加了書畫的課程。
這園中景致優美,最適合摹繪描畫。故而幼蓁如今出去玩時,總是讓嬤嬤帶上文房四寶,興致一起就要“潑墨”一幅。
四阿哥看過幼蓁的大作後,將其仔細地裝訂好,全部收到書櫃的最裡層,免得這畫作流傳出去,敗了他的名聲。
*
這一日,四阿哥下學後領著十三十四去瑞景軒請安。
路過後湖時,遠遠就瞧見湖邊桃花堤上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背對著他。
四阿哥認出旁邊伺候的是承乾宮的嬤嬤,那小身影毫無疑問就是幼蓁。
四阿哥抬步上前,走近了才看清幼蓁的模樣。
隻見小姑娘身著淺褐色蓑衣,頭戴竹編的大鬥笠,手裡拿著一支魚竿,魚竿那頭落在水裡。
幼蓁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盯著湖麵,腳邊是一隻身圓口細的小魚簍。
不知她從哪弄來這身漁翁裝扮,戴的鬥笠明顯過大,罩在幼蓁頭上慢慢向下滑溜。她蹲在那裡小小的,頂著個大鬥笠,活像一隻圓滾滾的小蘑菇。
“你在做什麼?”四阿哥一聲詢問,蹲在地上的幼蓁猛地被驚動。
她立即抬頭,手指抵在唇邊,眼睛睜得大大的,示意四阿哥不要說話。
四阿哥低頭看看魚簍,裡麵隻有三兩隻小魚在撲騰,可見幼蓁收獲之“豐厚”。
“不要嚇走我的魚。”小姑娘壓低嗓音,虛虛地控訴。
這時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走近前來。十四阿哥許久未見過幼蓁,這會兒碰見竟絲毫不見生疏。
他也看見那魚簍,抱胸嘲諷道:“你這釣的都是什麼啊?小的都不夠塞牙縫的。”
幼蓁一把拽過自己的小魚簍,藏在身後,氣鼓鼓道:“又不是給你吃的。等我裝滿了,我就送給姑爸爸做全魚宴。”
“佟娘娘才不會稀罕呢。”十四阿哥嘀咕一句,“這裡的魚哪有禦膳房的好吃。”
“十四,莫要多言!”四阿哥低斥一句,十四阿哥才閉上嘴。
四阿哥轉向幼蓁,瞥見小姑娘白皙額頭上已經冒出幾滴汗,不知在太陽底下坐了多久,才釣上來這麼幾條小魚。
他抬頭拿掉幼蓁快要滑掉的鬥笠,一邊用手帕給幼蓁把汗擦乾淨,一邊開口說道:“眼下天氣燥熱,彆在外麵停留,當心中了暑氣。”
四阿哥略帶責備的語氣讓周圍伺候的奴才們感到惶恐,站得最近的嬤嬤忙道:“回四阿哥,奴才們方才正要勸小格格回凝春堂……”
“不關嬤嬤的事,是我自己不想回去。”幼蓁忙開口為嬤嬤辯解,“表哥,你不要罰她們。”
“那就乖乖回去休息,想吃魚就吩咐膳房,額娘還能缺了你一頓全魚宴不成?”四阿哥奪走幼蓁的魚竿,三兩下就叫人收拾妥當。
幼蓁看到自己的裝備都被收走了,隻好聽四阿哥的話,稍有些失落道:“那我回去了哦。”
她依依不舍走出兩步,突然想起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忙折回身來,抱起小魚簍。
“我帶回去給姑爸爸看。”幼蓁寶貝似的抱著那小魚簍,朝四阿哥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才邁著小短腿噠噠跑遠了。
十四阿哥下意識跟上,被四阿哥一把拎住後衣領,雙腿在空中晃蕩。
“做什麼去?”四阿哥沉聲問。
“我去找幼蓁玩。”十四阿哥回答得理直氣壯。
“德娘娘還在瑞景軒等著你呢,你想往哪跑?”四阿哥直接製住掙紮的十四,把人橫夾在胳膊底下,就這麼帶著往前走。
十三阿哥落後一步,看著幼蓁消失的方向,又瞧前麵十四企圖對四阿哥拳打腳踢,反過來被四阿哥壓製得不能動。他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眼瞧著四阿哥大步走得快,十三阿哥忙高聲喊一句:“四哥,等等我!等等我啊!”
*
四阿哥的擔心當天晚上就成了真。
幼蓁才回到凝春堂時,還是好好的。結果夜裡就發了暑熱,高溫不退。
值夜的奶嬤嬤嚇得魂飛魄散,忙去通報皇貴妃。
緊接著太醫就來了凝春堂。
幼蓁全然無知地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額頭上濕涔涔一片。
皇貴妃聽到消息就趕過來,發髻都未來得及梳整齊,就坐在幼蓁床邊,拿著浸濕的帕子一點一點給幼蓁降溫。
見太醫診好脈移開手,皇貴妃立即問:“如何?怎麼就突然發熱了?白天還無事的。”
“回娘娘的話,小格格這是暑熱邪氣入體,導致身熱大汗、麵赤體乏……”太醫細細說了一堆醫理,最終下結論道,“如今雖到了八月,但暑氣依舊盛行,小格格近些日子還在留在房中靜養為好,奴才開兩道清熱降溫的方子,娘娘千萬要喂小格格服下,一日三劑,不可疏漏。”
幼兒中暑高熱,比之成人要麻煩的多。千萬不能拖延服藥,否則人都要燒壞了,但壞就壞在這清熱解暑的藥劑,大多苦的難以入口,小孩子不願意喝,尤其高熱狀態下神思恍惚,隻會鬨得更厲害。
皇貴妃連忙吩咐人下去熬藥,又令人拿兩壺酒來,在幼蓁脖頸、關節處細細擦拭。
這些都不是難事,偏偏喂藥出了岔子。
幼蓁之前極少生病,又生來受不得一點苦,儘管皇貴妃親自動手喂她喝藥,但幼蓁剛嘗到一點滋味,就連忙把嘴閉得緊緊。
她燒得暈暈乎乎的,嘴裡還嚷著:“苦……不、不喝……”
勺子一碰到嘴邊,幼蓁就哭著搖頭,死活不讓那藥進嘴裡。
“這喝不進去藥,該如何是好?”皇貴妃萬分急切,眼睛都要泛紅了。
“要不奴才先製住小格格,免得小格格亂動。”那拉嬤嬤出言建議。
皇貴妃隻好讓她抱住幼蓁,這下幼蓁逃不開喝藥了,皇貴妃費儘力氣終於喂進去半勺,就在皇貴妃和那拉嬤嬤鬆口氣的時候,幼蓁又用舌頭把勺子頂出來,含著藥就是不咽下去,哭得像慘兮兮的小貓。
一勺藥湯灑了大半,幼蓁頂著通紅的小臉嗚嗚地哭,嘴裡胡亂喊著人,一會是姑爸爸,一會是表哥,到最後,額娘阿瑪、瑪法太太全喊了個遍。
皇貴妃都要跟著她哭了,隻能一邊強行喂藥一邊哄著:“蓁蓁乖……最後一口,喝完就沒有了,乖啊……”
幼蓁掙紮了大半天,但苦藥還是一直送到嘴邊,她委屈地邊喝邊躲,滿滿一碗藥,最後大半灑到被子上,真正進了幼蓁嘴裡的,還不足十之二三。
皇貴妃不願放棄,讓人繼續去熬第二碗,卻不料幼蓁哪怕燒得迷糊,也哭著喊著:“不喝了……不喝了!”
再喂的時候,幼蓁是怎麼也不張嘴了,任憑皇貴妃如何誘哄,幼蓁是一點反應沒有,閉著眼睛哼哼唧唧睡去。
這第二碗藥隻能擱置,皇貴妃放心不下,留在偏殿守了幼蓁整晚。
第二日,幼蓁高熱的消息傳出去,皇上早上都來瞧了一回。
四阿哥在討源書屋聽到這事兒,當即讓蘇培盛去向師傅告了假,早膳都來不及用,直奔凝春堂而來。
“額娘!”四阿哥大步走進幼蓁所住的偏殿,掀開珠簾,瞧見守在床邊的皇貴妃,立即喊了一聲。
皇貴妃一夜未眠,眼底泛青,麵色很是憔悴,正在給幼蓁用溫手巾擦拭額頭。
“幼蓁如何了?”四阿哥快步上前,映入眼簾的是閉眼昏睡的小姑娘,兩頰緋紅,往日殷紅的唇瓣都失去血色。
“昨夜子時燒起來的,半個時辰後退了,早上又起了高熱。”皇貴妃聲音帶著不忍,“隻能用溫水給她降溫,太醫院開的藥根本喂不進去。”
四阿哥麵容緊繃,伸手去探幼蓁額頭的溫度,透過手背傳來的滾燙熱氣,讓四阿哥神色更加凝重。
“藥拿過來。”四阿哥吩咐旁邊站著的那拉嬤嬤。
負責熬藥的小宮女立即將湯藥送過來,這藥著實清苦,不用嘗,光是聞上一聞,就讓人難以下咽。
幼蓁在昏睡中感覺到藥的氣味,小嘴一癟,像是要哭的模樣。
“這藥太苦了,昨夜想儘了辦法,幼蓁就是不張嘴。”皇貴妃萬分苦惱。
四阿哥低頭嘗了一口,眉鋒微微皺起:“拿一盤酥糖來,要最甜的。”
皇貴妃聽了忙道:“不能喂酥糖,太醫說會減了藥性。”那樣喝也是白喝。
四阿哥沉聲道:“額娘放心,您累了一夜,還是先去歇息吧。幼蓁這裡兒子來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