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捉蟲)(2 / 2)

直到天亮,南鵲忽然醒覺,蘇兀卿不一定認出了他。

他遭遇魔物搶書的那晚,蘇兀卿雖出手救了他,但看向他的眼神分明是漠然中帶著陌生的,之後也不曾有過其他的思憶情緒。

也是,他們都三年沒見過麵了。

誰會記得一個無關緊要的、沒有實際交集隻有一介虛名的凡人道侶?

想通這一點的南鵲,又覺得他的各種念頭實在多餘。

蘇兀卿不認得他,以他的性子,一個萍水相逢的外門弟子還不足以令他出手過問,那他在這裡受審洗脫嫌疑後,又會回到跟往常一樣的日子。

他們就這樣相安無事就好。

然而審訊之人,亦有羽闕仙閣的掌門塗孤洵。

他為何知曉那許多與蘇兀卿相關的除魔事跡?

南鵲解釋不出來。

因為什麼都沒說,長老們便默認了他意圖不軌,又遣人將他送回了這間石室。

說是石室,其實就是羽闕仙閣用來處罰或者審訊罪刑弟子的監牢,底下幾層還關押著一些仙界的罪人,也有還未處決的邪魔。

例如這次從北澤擒回來的北獄魔頭。

南鵲起先不知情。

他這間石室有些狹窄,但還算通風乾淨,隻是隔音不好,夜裡好幾次響起那魔頭的嘶吼怒罵。

回來後的南鵲又聽見了那擾人的震天響聲。

他徑自想著下次被問話時該如何搪塞應對,隻是還未想出化解之策,眼皮先沉沉地開始掐架。

從入北澤那日起,南鵲就要諸事顧慮,昨晚更是整夜沒怎麼合眼,這會兒再撐不住困乏之意。

自顧自想通後,這一覺睡得還算可以,直到周身仿佛陷入了蛇蟲蟻窩,好似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咬他的皮肉、酥麻的洋溢順著骨血,蔓延到心肺,成了鑽心的疼。

南鵲醒來時,額頭掛著沁出的冷汗。

今夜是……十五麼?

他竟忘了時日。

坐起來,南鵲勉力走到門前,向看守他的人詢問。

守門的弟子見多了受罰的,這一層關的都是內門之人,往往身嬌肉貴不堪忍耐,本不欲與他搭話,可在看清他的麵容後,轉過去的頭又轉了回來。

“你的芥子袋被刑罰堂收走了,裡麵的東西要留作證物,一一查驗。”

犯了錯的弟子被收走貼身之物是常規條例,南鵲不怕他們查,隻是有兩樣是不能輕易交出去的。

一樣是黎七夜的無塵之心。

還有一樣是黎七夜托付給他的藤精畢來。

無塵之心現下在他身上,而藤精幻化出來的藤蔓就纏在他腳上,大抵是還在為黎七夜的離去傷心,一直也不曾出來。

“那他們……什麼時候能查完?”

南鵲有些費勁地張口,“按照仙閣的規定,外門弟子……試煉任務所得,皆歸個人所有,七夜花……能不能先給我?”

“你的嫌疑還未洗清,東西自然也不能歸還給你。”

那弟子難得說了這麼多,借著月光看到南鵲慘白的臉,驟然驚訝,“你……你是生病了嗎?”

不是病。

是毒。

……

羽闕仙閣巍巍殿宇,高聳入雲。

燈影幢幢,香案盞盞。

暖爐燒儘了炭,煮好的茶漸漸涼了,門外侍奉的人眼力極好,不等傳喚絕不進門添水。

各自儘忠職守地候在廊上,透過半掩的窗,目光能及燈光映照的一抹淡漠側影。

“聽聞此次北澤變故,便是楓袖山莊的前主人和無妄三千的舊主牽扯出來的,仙首此去就是為了此事。”

“魔源一事何其險要,就連魔域詭主也出動了,想要吸取力量再添助力。”

“可惜終是被仙首識破,功虧一簣。”

屋內的談話不算特彆緊要之事,他們這些侍奉在外的也算清閒,還能相互小談幾句。

至於神情語氣,無不自得。

他們仙道又再壓魔域一頭,身為羽闕仙閣之人,倍感榮光。

“仙首從北澤回來後,便馬不停蹄地前去鎮壓魔源了,此番來看望掌門,不知所為何事?”

屋內隔絕一切攪擾,隻有偶爾手指與之摩擦的翻頁聲,以及掌門塗孤洵沉穩的陳述。

“南鵲,出生於混沌界南國,乃前任國君南煌膝下第十三子,其母是南煌獨寵的貴妃,因此頗受國君寵愛,九歲時,為躲避南國皇室鬥爭,其母忍痛將其托付給一世外道人教養,此後便一直在殊雲山長大。”

空中徐徐展開的竹簡,便是南鵲的詳細資料。

作為羽闕仙閣掌門,在塗孤洵看來,當年他的師弟不過是下界除了趟魔,杳無音訊了一段時日,而後便帶回了一個凡人,聲稱是他剛結契的道侶。

塗孤洵見他安然歸來自然安心,聞此言論又受驚不已,但也沒忘了將那個凡人的身世背景、家族來曆查得無一遺漏。

不然他斷然不會同意,一個來曆不明的凡人進入羽闕仙閣。

哪怕,據蘇兀卿所言,那少年於他有些許救命之恩。

但也從這一天起,蘇兀卿有一凡人道侶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整個仙界傳得五花八門,偶爾傳到塗孤洵耳中,也聽得皺眉。

不過後來,仙閣事務繁忙,加上那少年也的確省心,幾年來安分守己,這件事在他眼前便淡了,漸漸拋之腦後。

若不是此次聽蘇兀卿說起,遇到一個古怪的少年,塗孤洵也想不起還有這樣一個人來。

但這不是當下的重點。

塗孤洵看向那握書之人,眉目微垂,斂起周身清寂,細細翻起,有時一目十行,有時又略作停頓。

而他看的,自然是《玉清仙首除魔錄》第六冊無疑。

“師弟。”

見他又是一頓,塗孤洵便知他從不曾關注過仙界話本之類的雜書,更不知與他有關的書冊更是有如雲雲。

要說這種經曆也算奇特,旁人讀頂多覺得冒犯,自己讀就總有幾分怪異,加上寫書之人的身份,真是怎麼看怎麼怪異。

塗孤洵便提了一句:“如今仙閣山腳下的雜市,此物極受歡迎。”

多年師兄弟,一點就透。

“那焱火,便是借著書鋪賣書之名,與其結交,這樣的書已然出了前五冊。”

蘇兀卿自然看得見,書封頁上明晃晃地寫著“六”。

“連我看到內容時都覺得駭然,他就差把你的致命弱點一並寫上去。”

塗孤洵說到這裡臉色隨之一沉,“無論是借著此書傳遞隱秘消息,又或者是有人能循著書中內容研究你的道法境界,找尋傷你之機,皆不是不可能之事。”

作為仙道的魁首,蘇兀卿早就成了魔域眾魔恨不得早日啖其肉飲其血的死敵。

甚至,就連仙門之中,有這樣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

“師兄。”蘇兀卿淡淡打斷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管如何,他畢竟是你的道侶,總該讓你知情。”

塗孤洵眉頭皺起,“隻是我此番前去審問,他三緘其口,多有隱瞞,門規森嚴,我不能徇私。”

這一句,蘇兀卿默了片刻:“我知曉。”

與此同時,門外傳來些許動靜。

“發生何事?”

塗孤洵聲微揚,一般來說,他與蘇兀卿相談,無人敢來驚擾。

“掌門恕罪……”

門外的人聞聲一緊,礙於早前得的指令,“是近日入了監牢的那名外門弟子,好似出了些狀況。”

月圓之夜,南鵲身上的毒發作了。

那是出自於南國的慢性劇毒,是南鵲在人間就有的,他幼時在皇宮中生活,照顧他的乳母從他的飲食裡摻雜毒粉,日積月累,等到被人察覺時,已入肺腑,失了解毒的時機。

幸而有一遊方道人,雖不能為他徹底解毒,但能緩解毒發的時間和程度,那道人不喜常住宮中,南鵲的毒又離不了他,母妃便含淚送他隨道人離去,此後南鵲隻能每年回一次南國皇宮。

道人將他的毒控製得極好,南鵲跟隨他長大的日子,未曾受過極大的痛楚,直到入了仙界。

沒人在南鵲身邊,替他壓製毒素,那毒便厲害得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勁兒全使上。

但仙界也有好處,藏書萬卷,一次偶然,南鵲讀到一本醫書。

仙界中人,隻聞七夜花是鑄造法器的絕佳材料,卻忽略了它可解毒治病的效用。

南鵲自幼帶有的毒再厲害,大抵也敵不過仙界的靈草。

但現在,七夜花不在。

那花綻放條件苛刻,又被摘取多時,不知道會不會枯萎。

多半會。

南鵲蜷縮在角落,汗漬打濕了他的發絲,黏糊糊地貼著他的臉,疼得牙關打顫,意識模糊。

他甚至在想,魔域詭主混進羽闕仙閣關他什麼事?蘇兀卿又關他什麼事?

憑什麼要拿走他的芥子袋?

那裡麵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他自己得來的,再不濟,也該把七夜花還給他。

目光渙散之際,南鵲仿佛看到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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