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1 / 2)

謝相 若花辭樹 13983 字 3個月前

帝師人選,是謝相定下。劉藻一怒,率先想到的便是謝漪。但她究竟早熟,並不莽撞,縱然心內怒火中燒,也認真聽完了這日之課,待歸溫室殿,方遣人宣召謝漪。

半月前,劉藻嫌承明殿太遠,下令將寢殿移至溫室殿,溫室殿緊挨著宣室,倒為她節省出許多奔波路途。

她高踞禦座,身前案上平攤著竹簡,簡上正刻了《詩經》第二篇。小皇帝怒到極致,但她麵上卻似在認真溫習課業,竟看不出有半點不悅。

春和日日跟隨劉藻,竟也無法自她形容中看出她是喜是怒,隻是他知小皇帝心有溝壑,勤勉奮發,而桓師所教卻儘是些無用之物,這兩下一聯係,縱然劉藻未顯露在麵上,也知陛下必是惱怒得很。

謝漪並未令她久等,不過半個時辰,謝漪隨宣召的宦官匆匆而來,一入殿,照舊彎身行禮。

春和侍立在階下,餘光一掃,驚訝地發現,方才還淡然閱書簡的小皇帝,薄唇緊抿,神色低沉,竟將怒意顯露了出來。

“謝相免禮。”皇帝的嗓音猶帶一絲稚氣。

謝漪直起身,淡然問道:“不知陛下宣召,所為何事?”

劉藻的眼中沉晦下來,盯著謝漪看了許久,謝漪麵不改色,泰然自若。劉藻的怒氣也消退大半,示意殿中諸人皆退下。帝師是謝相擇定,她心懷不滿,不知會否予人口實,使得謝漪為難。她身邊的宮人中有長樂宮的耳報神,她還不知是何人,便將人皆屏退了。

待隻餘下她與謝漪二人,方道:“朕欲更易一師。”

謝漪道:“陛下為何欲易師?可是桓師才學淺薄,不堪為帝師?”

桓匡的才學自是差不了,劉藻雖覺他所授之物,全然無用,也不得不讚一句,桓師學識淵博,每有拓展,都講得深邃而精湛。

謝漪反問,倒像是當真不知桓匡每日在教她什麼。劉藻卻是不信,她看著謝漪淡然的容色,不知怎麼便有些委屈起來。

她起身,走到謝漪麵前,問道:“你當真不知麼?”

她已至身前,殿中也無旁人,謝漪的防備也不由卸下少許,看著劉藻,答道:“桓匡當年教授先帝,也是自詩經始。《關雎》三日,《葛覃》三日,所授內容,與今大同小異。他對陛下,並無偏見。”

這話便是糊弄人了,劉藻呆一些也許就信了,但她偏偏很聰明:“昭帝時從桓師時方八歲,吾今十四。”

小皇帝不好哄,謝漪也有些苦惱。劉藻還在看著她,等著她回答。謝漪心生怪異,她記得初接陛下入宮那會兒,陛下顯然有些怕她,乃至不敢與她對視,眼下不過二三月,竟就不怕了。

劉藻認真道:“昭帝十二迎娶皇後,十四親政,我縱來得遲,學得晚,也不至於至今仍學詩經。桓匡是謝相所選,謝相有何居心……”她說著說著,發覺竟將這兩日思忖的內容說了出來,連忙抿唇,不再往下說。

謝漪卻是淡淡一笑:“陛下以為,臣有何居心?”

劉藻搖頭,她若能看出謝相是何居心,又何至於為桓匡而惱怒。

謝漪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翹。劉藻不由想起一月多前,將謝相召入寢殿的事,她想起那日謝相待她格外溫和,看著她的目光都是溫暖的。

她不禁有些懷念,或許唯有她病痛時,謝相方會待她和軟。

“朕不知。”她說道,“但桓師不合朕意,勞煩謝相換一人來。”

這話說得有些像耍賴,謝漪險些笑出來,隻是見對上她那雙倔強的雙眸,微微歎了口氣,認真道:“天下間若有一人可為帝師,必是桓師。”

她隻言桓匡之重,卻沒說為何唯有他方能為帝師。劉藻正憤懣,聞言,也認真道:“與其桓匡為帝師,朕寧可拜謝相為師,至少謝相容貌姣好,觀之可親。”

她現在不僅生氣桓匡不肯教她些有用之物,還嫌棄人家年邁衰老,長得不好看。謝漪觀劉藻神色,她竟是當真這般以為。謝漪真是懷念起登基前的小劉藻,雖也心思深沉,但至少寡言靦腆,有心事也隻藏在心間。

“陛下慎言。”謝漪勸了一句。

之後任劉藻再如何詢問,她都不肯再開口。

劉藻對她毫無辦法,原先因謝漪而消退的怒火,愈加熊熊燃燒。謝漪一走,她便開始思索,為何帝師非得是桓匡,桓匡身上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又或是諸言皆不過推辭,謝相不過是不願她親政,好獨握大權。

但凡是人,皆有私心,所謂私心,總逃不脫錢權二字。劉藻縱然困於深宮,也知曉些端倪。太後待她,越來越親和,每隔三五日,總會來一回。平日更是常遣宮人來見,贈她珍稀寶物,諄諄叮囑,不可過於勞累。

她登基前,居長樂宮那月餘,太後不僅不見她,甚至甚少管她。有此轉變,必是太後與謝漪周旋落於下風,需她這皇帝相助。

劉藻所知不多,但她很有見微知著的天賦,能夠窺一斑而知全豹。

當初謝漪與太後結盟,將她推上帝位。但這同盟並不牢固,她一即位,便告破裂。之後,大將軍因擁立昌邑王失敗,恐入罪,依附謝漪。謝漪本就不弱,得大將軍依附,更強於太後。

太後不甘示弱,自得再尋同盟,便欲將她拉攏。

劉藻微微垂眸,將視線落在竹簡上,她抬手,指腹貼著微微泛黃的竹片來回摩挲。太後屢屢示好,她一直未有理會。相較而言,她更信謝相。但若謝相為拿捏她,特不使人教她朝政,將她困於深宮,她是否該與太後結盟,好脫出目下之困。

一想到要與太後一同對付謝相,劉藻便在心中歎了口氣,心想,暫且等等,她實在不忍令謝相受挫。

少年心軟,謝相在她腹疼欲死之時,為她揉過小腹,劉藻始終記得,她不願愧對關心過她的人。

但轉瞬,她便很生氣,既氣自己心軟,又氣謝漪心思不明,讓她猜不透。

氣完,隔日小皇帝還得去聽講。今日講的是《詩經》中的《卷耳》一篇。《卷耳》所述,乃是思念征夫的婦人,與在外思歸,路途辛勞的征夫。

劉藻帶著怒意,心中厭煩,但麵上卻是篤思好學之態,半點不顯露真實心思。

桓匡見此,很是滿意,以為天子仁善賢明。他講起課來也愈加用心,先說完一篇釋義,再將詩篇拓展開講。劉藻原以為他又會不厭其煩地強調女子之德,不想桓匡話音一轉,說起戰事之苦來。

“以我強漢傾國之力,換來衛大將軍七戰七捷,如此看來,也算不得什麼功勳。”桓匡語氣淡淡,帶著股自矜。

劉藻精神一振,但並非因他貶責戰事,而是聽他的論調,頗為耳目一新。劉藻讀了不少諸子百家的典籍,猜測桓匡當是一名儒生。

果然,桓匡以儒家的目光談起了武帝強征匈奴之弊。劉藻往日所聽,俱是讚揚,但到桓匡口中卻是貶斥。隻是他的貶斥說得很委婉,不直指武帝,而是說起始皇帝,始皇帝一統六國後,並未停下征戰,而是北擊匈奴,南征百越,修築長城,修築靈渠。

劉藻聽得津津有味,她聽過武帝不少事跡,卻甚少聞知始皇帝。乍然一聽,秦始皇竟與武帝頗為相似,同樣好武力,善征伐。她並不認為桓匡所言便是對的,但卻對這種論調很感興趣。

“如桓師所言,窮兵黷武,亡國之征,為何武帝傾一國之力,攔匈奴於國門外,我大漢至今,仍強盛不衰,國祚綿長?”劉藻問道。

桓匡搭了搭眼角,淡淡道:“管子曰‘取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小必安。’武帝好武,卻並非如始皇帝那般一味索民,不予百姓喘息的餘地。至昭帝,昭帝年少,卻知愛民,施行德治,使民以時,方使大漢,又複強盛。”

他提到昭帝,容色和緩,對這曾經的弟子,顯然甚為喜愛。

劉藻聽罷,還欲再問,桓匡忽然意識到自己扯遠了,忙又回到詩上,沉迷其中地吟誦,喋喋不休地說起“後妃懷文王”。

劉藻失望,隻得閉口不言。桓匡滔滔不絕,講得口乾,抿一口溫湯,繼續說個不停。

此後幾日,桓匡授課再未脫離過《詩經》。

孔子雲:“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其中的詩,便是詩經。詩經有三百多篇,假設每二日授一篇,也得近兩年方能授完。劉藻不免有些心急。

但她又知心急無用,竟也不表現出來,除那日召見謝漪,每日皆往柏梁台聽課,聽完回宣室殿讀一讀旁的經典,竟是不急不躁,使人驚歎。

桓匡是昭帝的老師,他的授課風格,朝中不少大臣皆知。教八歲童子這般教法,正是合宜,教十四歲的新君這般教法,便有些不大相宜了。

何況這位新天子,大臣們雖見得不多,幾回下來,也略有了個大概印象,是一訥言沉穩之人。這樣的人,必是不甘受人擺布,自有一番誌向。桓匡那般授課,必會使陛下不滿。

誰知一連半月,皇帝毫無不滿,踏踏實實地上課,事桓匡甚恭,毫無天子之驕橫。

大臣們麵上不說,私底下也不免感歎一番,初覺陛下沉穩,必是剛直之人,不想竟看走了眼,陛下和緩,是柔和的性子。

唯有謝漪,聽聞這些傳言,笑著搖了搖頭,那日小陛下可是屏退了宮人,當她的麵氣呼呼地說,“與其桓匡為帝師,朕寧可拜謝相為師,至少謝相容貌姣好,觀之可親。”

說這話的小皇帝,可沒有眾口交讚中的不驕不躁,倒像是急紅了眼欲咬人的兔子。

十月立冬,進入冬季。

於百姓而言,冬季是一閒暇時節。冬日不必耕種,不必收獲,百姓祭祖、卜歲,親朋間走門串戶,飲宴聚會,加深彼此間的情誼。

但對朝廷,卻漸忙碌起來。立冬當日,天子率百官迎接冬氣,祭拜天地,祈求先人保護生靈,拜請上蒼,賜予來歲豐年。

劉藻祭天之時,穿著厚重的冠冕,禮拜上蒼,格外虔誠,皇帝正肅的容色感染了群臣,大臣們也跟著肅容祝禱。

香煙繚繞,禮樂陣陣,格外莊嚴。

祭天之後,朝中大臣們開始議年號。今年用的是昭帝的年號,是為元鳳三年,待到來年,便要換一新年號。

劉藻隻在大朝時聽了一耳朵,又知悉一些大事,之後仍是在柏梁台上聽桓匡授課,接觸不到政務,甚至連郡國呈上的奏表都不會送到她的手中。

她的心越來越焦躁,對謝漪的信任也不住地動搖。太後頻頻派遣宮人往來於長樂宮與未央宮間,她自己也時常過來,問候冷暖。

劉藻漸漸地冷靜下來,甚至覺得太後更為可信,至少她要的,就擺在明麵上,不像謝相,躲在迷霧之後,使她看不分明。

冬至那日,劉藻一早就派遣一名禮官出宮,拜見外祖母。

她原想等她這邊定下,再見外祖母,甚至連外祖母的居處都選好了,可惜一連三月,宮中毫無進展,她仍是一個隻能聽帝師喋喋不休地講授《詩經》的傀儡。

如此一來,便不好再拖了。

武帝之前,冬至乃是歲首,百姓過冬至,便是過年,家家戶戶,都甚熱鬨。武帝用夏曆後,將正旦與冬至分開。但在那日,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軍隊待命,邊塞閉關,其要緊程度,不下正旦。

這樣一個日子,劉藻自然要拜見外祖母。可惜她不能親至,也不好將外祖母接入宮來,便派了禮官前去,代她問候外祖母安好。

劉藻有些小小的緊張,自她六月中入宮,至今近半年,不知家中可好,外祖母可安泰。禮官一走,她就有些坐立不寧。

將近午時,太後來了。

劉藻微微訝然,待太後道:“今日冬至,當一家團聚。”她才意識到,她與太後,是“一家”。

太後一踏入殿中,劉藻便將焦躁收了起來,讓出禦座,自坐於下首,甚是恭謹。

“今歲還是陛下即位後的第一個冬至,不知陛下往年是如何過的?”太後微微側身,麵對著劉藻,語氣慢悠悠的,與她閒話家常。

歲寒,宣室殿門窗緊閉,焚著暖爐,劉藻畏寒,身子稍稍傾向暖爐,春和見此,立即令宮人將暖爐挪到劉藻近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