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2 / 2)

謝相 若花辭樹 13983 字 6個月前

“家中僅朕與外祖母二人,冬至也與平日無差,並不喧嚷。”劉藻說道。

她是外祖母撫養大的,此事並非秘密。劉藻舅家人丁單薄,外祖母有一子一女,武帝朝時,女兒被選為家人子,入太子宮侍奉,兒子不久因病早逝。外祖母便孤苦一人。再後來有了劉藻,撫養稚子雖辛苦,卻也與她無限安慰,日子也不那麼孤獨了。

劉藻與外祖母感情很深,此事幾乎是人儘皆知。

太後笑道:“可惜不能將老夫人接入宮來。陛下來年春日,可下詔加封老夫人。”

加封一老人家,必不會受朝臣阻撓。劉藻點頭道:“太後所言有理。”

皇帝話少,太後也無不悅,她似有說不儘的話語,偏生又不吵鬨,隻會使人倍覺親切。

“我入宮之初,也覺宮中規矩束縛。昭帝是遵禮之人,事事遵禮而行。古禮繁複,做起來雖能彰顯皇家氣派,但多了便使人厭煩。眼下倒好,鬆快不少。”劉藻性情穩重,但並不喜歡一板一眼地行事,除必行之禮,餘者俱甚隨和,隻要不粗魯即可。

太後話中有讚同之意。劉藻微微一笑,隻道:“朕不及先帝多矣。”

旁的也不多言。

太後卻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她想起什麼,容色恍惚,眼中似有懷念之意。劉藻察覺,略微好奇,她們方才在說昭帝,太後可是懷念昭帝?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們還是一起過的。她雖在口上抱怨昭帝太過遵禮,但這未必不是一種懷念。

劉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與昭帝先後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卻在三日間重病駕崩。

“昭帝是否身體不太健朗?”劉藻問道。

太後回過神來,語氣倏然淡了下來,不複方才親和:“昭帝體格健壯,驟病而崩,我與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來,劉藻唔了一聲,也不好再說什麼。

倒是春和,見氛圍冷然,笑著插了一句:“臣聞昭帝五六歲時,武帝便因他體健聰慧而多加寵愛。”

劉藻驚訝,望向春和:“哦?”年少體壯,可見底子打得不錯。

春和小心地覷了太後一眼,繼續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黃門之位。卻甚少聽聞昭帝染恙。”

這便奇怪了,一體健之人,急病而去,聽來似乎怪異。劉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時,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為不過小恙,三兩日必好,誰能想到……”太後說著,眼眶微紅,眼淚泫然欲下。

劉藻頓覺愧疚。昭帝駕崩不足一年,太後與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卻當她麵頻頻問起昭帝之死,未免太過傷人。

劉藻頓了頓,歉然道:“太後節哀。”

太後彎了彎唇,淚水卻順著眼角滑落,淒然而美豔,低聲道:“多謝陛下寬慰。”

劉藻心懷不忍,轉開眼去。

幸而這隻小小插曲,太後未沉浸悲痛,拭淚之後,照常言笑。劉藻卻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說得不多,之後便更是少言。

近午時,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禮官匆匆回宮。

劉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禮官行禮之後,方淡然問道:“外祖母可好?”

禮官直起身來,顯出為難之色,抬眸望了眼劉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劉藻大驚,外祖母無親無朋,甚少外出,怎會在年節時離家,她直起身,急問:“去了何處?”

禮官看了看劉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後,小聲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婦口中打聽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謝相接去府中,之後再未歸家。”

劉藻跌坐回榻上,滿麵不敢置信。

太後眼睛還紅著,嘴角卻朝上揚了揚,隻是瞬息,她便顯出擔憂之色,問禮官道:“可查明了,當真是在謝相府中?”

禮官答:“臣還問了鄰裡,的的確確被謝相接走了。”

太後看了眼劉藻,擺了下手,示意禮官退下。禮官見此,忙消無聲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驚,而後憤怒,緊接著便是頹喪,好似教什麼人背叛了一般。

太後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來,在宣室待了許久,不正是為了看這一幕。那老嫗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誰人不知。誰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話又說回來,控製起老嫗固然可使小皇帝言聽計從,也同時將她推開,使她生恨。

謝漪先她一步,將老嫗接入府中,她不及謝漪高瞻遠矚,可一步未必就是她敗了。

太後歎了口氣,狀似關切:“此事陛下竟不知麼?”

劉藻恍惚道:“不、不知。”

太後自以為得計,說道:“謝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為陛下擇桓匡為師,便是出於好意,桓匡雖迂腐了些,卻是先帝之師,朝中還有不少他的弟子。陛下得他扶助,是一極大助益。”

劉藻轉目過來,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師,卻不知他還有許多弟子在朝為官。

“謝相當年是帝黨。昭帝衝齡踐祚,大權落入梁集與大將軍之手,他要奪權,少不得與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裡能鬥得過兩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親,她此時提起,竟是與提及大將軍一般口吻。

劉藻重新坐直了身子,專注地望著太後。

太後也不停頓,徑直往下說:“幸而有謝相輔佐。陛下恐怕不知,謝相宦途頗為不易。她是衛皇後撫養大的,本該安逸富貴,可惜巫蠱之禍,將衛氏一門都掃了進去,衛皇後與衛太子先後自儘。她在宮中,不知怎麼保全了下來,武帝悔悟後,不免對衛氏有所補償。”

太後說的是十三四年前的舊事,那時謝漪也隻十四五歲。

“可惜衛氏自大將軍過世,便無成器之人,全部加起來,還不及謝漪一人。謝相的母親衛少兒是衛皇後幼妹,她嫁入謝氏,是第二嫁。謝相雖不姓衛,卻與衛皇後最為親近。武帝便將補償都落在她身上,先讓她出仕,後將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謝相輔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歲,謝相頻頻用計,使他組起帝黨,能與梁集、大將軍抗衡。至十七八歲,帝黨勢力壯大,竟有壓過兩位老臣之勢。昭帝掌握大權,順勢拜謝漪為相。自此,謝相後半生本該順了,誰知昭帝卻因病駕崩。帝黨分崩離析,她收攬十之七八,餘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將軍之手。”

劉藻聽到此處,立即明白過來。

為何桓匡迂腐,昭帝卻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眾多,是最好的媒介。帝黨中必然有許多是桓匡弟子。謝相收攏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穩了,大將軍雖歸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為帝師,是為安撫帝黨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餘下之人也會念及先帝舊恩。

難怪她說,“天下間若有一人可為帝師,必是桓師。”

劉藻氣得要命,攏在衣袖下的手不住發抖。

用桓匡為帝師,多好啊。既可使她滿耳朵《詩經》,不通朝政,還能籠絡人心,鞏固大權。這還不止,她還將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隻能聽命行事。

劉藻的心冷透了。她閉上眼,雙唇緊抿。

太後在旁,看得興致盎然,小皇帝生氣而克製的模樣真是可愛。她也不再說下去,點到為止。正想著等陛下稍稍平靜些,再提一提一同對付謝相之事,不想隻過了數息,劉藻便睜開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靜,冷靜得多了頭,轉目望過來,太後一怔,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說起旁的事來。

劉藻照舊聽著,起先她的神色還有些僵硬,說上幾句話後,又平淡起來。太後暗示了幾回,可與她聯手,壓製謝漪,小皇帝都像沒有聽懂,不肯接茬。

太後不由怒從心起,不知謝漪給小皇帝灌了什麼迷魂湯,分明已是怒火中燒,竟仍不肯與她結盟。

一日下來,又不歡而散。

太後一走,劉藻便喚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傳喚,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劉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馬監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驚,連春和都是訝然。

劉藻笑了笑,點點頭,道:“去吧。”

宦官抬頭,對上皇帝的目光,驟然明白了什麼,俯身頓首,退下了。

劉藻看著他退出殿外,臉上陰沉下來。

春和仔細串聯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緣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並無多少人知曉,她並未直接見禮官。晨起不久,她召了這宦官單獨入殿,說了兩句,之後那宦官就不見了蹤影。眼下看來,他是去向那禮官傳令去了。

太後今日忽然到來,又待得這樣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間一串聯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後報了訊,他是太後的人。

隻是不知陛下如何斷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禮官。

春和不知,劉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選那禮官,是因那名禮官是謝相的人。謝相與太後正勢如水火,哪會向太後傳訊。

她趕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來補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宮卻是她說了算。

處置完了此事,便餘下謝漪之事。劉藻光是想一想都氣得咬牙切齒,她這般信她,縱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縱然有所懷疑,也願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與太後聯手對付她。

她甚至讓謝漪為她揉揉小腹,一點也不防備!

可她就這樣對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劉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學後,再召謝漪來,問個明白。劉藻一路走一路想,不過謝漪此人心機深沉,她就算當麵問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會,必不會坦言相告。

劉藻又想,或可與太後聯手。隻是她再怒,也未喪失理智,與太後聯手,不過是去一狐狸,又來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過比眼下困於《詩經》,不能脫身。她心緒起伏,已傾向於太後。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靜下來,容色沉靜。

天寒,四麵門窗緊閉,閣中點了燈燭。劉藻推門而入,正要與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禮,卻驚訝發現,今日在此的並非桓匡,而是謝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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