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1 / 2)

謝相 若花辭樹 6352 字 3個月前

劉藻說罷, 涕泗橫流, 她也不敢回頭, 快步而去, 像是逃離。

她的身影很快就自門前, 自庭中消失, 唯餘秋風颯颯,與堂上的一株血紅的珊瑚樹。珊瑚樹紅得純粹,仿佛能滴血一般。時值黃昏, 照入堂內的光線有限, 血紅的珊瑚樹蒙上了一層晦暗的陰翳, 沒了美輪美奐的華麗,反倒使人覺得哀傷。

謝漪也不知坐了多久,直至日影西斜, 月上東山。有婢女登堂來點燈,不知堂上有人, 點了燈,見了珊瑚, 眼中浮現驚歎,上前欲撫摸,便聞得一聲:“彆碰它。”

那語氣甚急, 全然不似謝相平日的行止溫緩, 婢女嚇了一跳, 方知堂上有人,她忙欲請罪, 便見謝相合上雙眸,低聲道了一句“退下”,那形容,仿佛倦累到了極致。婢女也不敢多言,連忙退下了。

謝漪站起身,緩步至珊瑚前,她的眼神有些疲憊,漸漸地又充滿溫情,她抬手仿佛試探一般,輕輕地觸碰。觸手便是珊瑚的冰涼與堅硬。謝漪碰了一下,仿佛尋到了依靠,手心貼上去,輕柔地撫摸。

珊瑚很美,是世間少有的品相,謝漪卻隻能想到劉藻落荒而逃的背影,與她離去前的那番話。

今夜是來不及了,明日那道詔書便會加印,而後經一清貴高官,來相府宣讀。詔書一旦宣讀,她去了相位,便要離京。

不知那孩子會否來送行,多半是不會,也多半會遣使厚賜,讓她風光離去。

謝漪細細地端詳著這株珊瑚,她潛藏心底的眷戀與不舍,也唯有獨自一人時,方敢有少許流露。

忽然,她看到珊瑚底下的一處小角落,有一點小小的紅,與彆處不同。這極為細微的不同,若非仔細凝視,是斷斷發現不了的。

她伸手觸碰,發現是紅繩的末端,她捏住這點末端,小心地抽出,不必多用力,便掉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很眼熟,謝漪抬至眼前細觀。是一枚青魚佩。陛下還是嬰兒時,武帝親賜,之後便一直帶在她身上,十八年來,從未離身,因她登基當日,還以玉佩自證身份,這玉佩在眾人眼中,幾乎便是陛下的化身了。

謝漪將玉佩捂在心口,感受到玉佩上陛下沉重而克製的愛。倘若她沒有發現,這玉佩便永遠在珊瑚中了,不會知道陛下將自己悄悄地藏在她的行囊中,伴隨她遠去。

謝漪抬手,緩緩地捂住臉頰,不一會兒,淚水無聲地順著指縫留下。

怎麼會是拖累?陛下於她,分明是上蒼的恩賜。

可她卻生生將陛下推開,使她連來生的來生都不敢再奢求。

劉藻回到宮中,便未出一步殿門,也未令擺膳。胡敖想到陛下昨夜在椒房殿中鎖了一晚,白日雖草草補過一覺,到底傷身,何況整日來,她也隻在出宮前,隨意對付了塊餅餌。這樣下去,身子如何禁得住?

可他又不敢勸。陛下這幾年威嚴加重,登基之初,偶爾還流露少年人的荒誕,這兩年卻是一日比一日端方,行事作風都端正得很。胡敖離得近,能看出陛下這份端方是超脫歲數外,強撐出來的,仿佛她心中存著恐懼,唯恐行事稍有偏移,便會受什麼懲罰。

正因這份端方,宣室殿的宮人格外警醒,亦半點不敢違背聖意。

胡敖又等了半個時辰,見皇帝悶在殿中,仍未要用膳的跡象,思來想去,還是壯起膽子,入內去稟一聲。

“陛下,當用膳了,空著肚子,處理起政務來,也力不從心啊。”

劉藻正自出神,聞言,麵上便有些恍惚,說了一句:“我往後,也隻剩處理政務了。”

胡敖聽她語氣並不嚴厲,又大著膽子勸了一句:“陛下是天子,怎會隻剩處理政務?朝政之餘,還可遊獵,行宴,武帝時還辦過一場蹴鞠賽,令外邦與諸侯王同觀的,很是熱鬨。”

豈止這些,天子享樂,形式繁多,隻他也不敢說來,教壞了陛下。

劉藻搖了搖頭:“耽於玩樂不好,傳出京去,讓人聽到了,會不高興。何況,不能與她同樂的樂,又如何快活得起來呢?”

胡敖還不知謝相請辭之事,隻他不知為何,望著眼前陛下麵容間的茫然與無助,就想起當年陛下初入長樂宮時的情景。

那時昌邑王還在位,陛下一入宮就被幽禁在一處小宮室中。他是最早到陛下身邊侍奉的那批宮人。每日都暗自觀察這位小皇孫。知道她是個十分沉靜的小女孩,話不多,時常在思考,也時常觀察四周,伺機而動。看起來算是很沉穩了,可她無意中還是會流露出無助與害怕,與眼下的陛下一模一樣。

胡敖侍奉了她四年,看著她從一個佯裝沉穩的小皇孫,變成如今君威赫赫的皇帝,到底是有些感情。他不免心軟,勸道:“陛下偶爾歇一歇,誰敢不高興?陛下若想與人同樂,召見便是,誰敢不奉召?”

劉藻連忙搖頭,道:“不可。”她下詔令謝相入京的話,謝相必是會奉詔的,可她不敢。山水迢迢,往來辛苦,太麻煩謝相了,且謝相也未必想見她。

何況她心中存著一個心思,是她適才回宮途中想出來的。等過上二三十年,她就裝作當真放下了,那時謝相都老了,她便親去侯國,接她入京奉養,要真心實意地喚她姑母,謝相一高興,也許就能隨她入京了。

她無子女,在侯國無人奉養,她當真放心不下。

這樣一想,劉藻似乎找到了些盼頭。隻要等上二三十年,就能接謝相回來了。隻是到時,她一定要裝得很逼真才好。不能像這一年,被謝相識破了,她才會辭官離京的。

不過不要緊,她好好地練上二三十年,就一定能演得很逼真了。

劉藻想得入神,把在她身邊的胡敖忘了,胡敖見此,隻得在心中歎一口氣,退到一旁,不再言語。

劉藻越想,越覺得找到了寄托,哪怕一絲絲能與謝漪扯上關係的念頭,都能使她無比蘊藉。她要更加勤政,她心中想道,要使百姓安居,使人人有衣穿,戶戶有餘糧,謝相在外,見了如此盛景,就會在心中誇她。

她還要時常厚賜,不然謝相在侯國忘了她可怎麼辦。她得做許多利國利民的事,使謝相不但誇她,還要時常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