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1 / 2)

謝相 若花辭樹 6325 字 3個月前

劉藻其實都二十了, 早已稱不上年少, 可偏偏她們之間永遠差著十四歲, 謝漪養育過她一陣, 故而她長得再大, 在謝漪心中仍是年幼時那小小稚童。

聽她喚漪兒, 謝漪固然歡喜,卻又覺陛下像是一個裝作大人的稚子,學著大人的行事來表達深情, 覺得她稚嫩可愛。傾慕她, 愛護她, 更絕不容許她踏入歧途。

眼下,她克製哭泣,無聲落淚, 謝漪自然是心疼,反省是否太過嚴厲了, 畢竟陛下赤誠之心,為的都是她。然而國事為重, 她也不能讓步,容著劉藻亂來。

她試探著撫摸劉藻的臉龐,為她擦去眼淚, 柔聲勸慰道:“陛下, 不哭了。”

劉藻稍稍側了側臉, 並未顯出抗拒,也未出聲。她的臉上滿是淚痕, 睫毛也被淚水沾得濡濕。室內黑暗,僅有床前的一盞小燈照明,看不清情形,謝漪隻能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她的臉,一寸一寸地擦去眼淚:“陛下若能懸崖勒馬,臣必生死不離。”

劉藻睜開眼睛,怔怔地望著她。她的眼眸很黑,內中卻無光亮,聞謝漪生死不離之語,也無歡喜,失神低落,像是死了心。

謝漪有再多的話,都說不出口了,她究竟是內疚的,竟能輕而易舉地對陛下說出會離開的話語。她與劉藻皆知,這並非玩笑之語,也非威脅之語。有那句“倘若陛下一意孤行,我會”在前,“臣必生死不離”便顯得如此敷衍與輕率,不值得信賴。

謝漪看著劉藻的眼睛,驀然間覺得心酸,想必陛下心中,她已是一個隨時都會拋棄她的人了吧。她們一生還很長,將來再遇風浪,恐怕陛下也不會再如此堅定信任了。

謝漪勉強與她彎了彎唇,耐心溫和地勸道:“睡吧。”

劉藻便閉上了眼。

謝漪等她呼吸平緩下來,睡熟了,方才合眼。

待她醒來,劉藻已離開了。她動作極輕,謝漪甚至不知她何時走的,隻是身旁的位置已是冰涼。

之後劉藻便未再來,也未召見,大臣勸諫的奏疏一道一道地上,她也不曾納諫,全然沒了動靜。

至初八大朝,大臣們能夠麵聖,劉藻非但不曾停下議諡之事,反倒急促此事,令幾位重臣為衛太子再擬一美諡。這回,她徑直將美諡二字說了出來,朝臣一片嘩然,卻又毫無辦法。

謝漪卻不急了,她知那夜的話,陛下聽進去了。陛下並無選擇,她若一意孤行,她便會離開,到時即便她爭勝了,又能立誰為後?她隻能放棄退讓。

陛下眼下咄咄逼人,不過是欲先抑後揚罷了。

她此前鬨得如此聲勢浩大,倘若說退步便退步,非但會使天下人笑話,還勢必會留下一個君王孱弱可欺的印象,往後施政,必會受挫。但若將此事達成,群臣束手無策,成功就在眼前之際,自行退讓,便是幡然醒悟,有道之行,前事便會一筆勾銷,仍是受人稱頌的英主明君。

之後兩月,劉藻一意孤行,逼得大臣們全然沒了法子,縱使心中不滿,麵上也隻得妥協,幾位重臣一同,議出了一個康字。

謝漪猜測火候已到,翌日陛下必會做出幡然悔悟之姿,不料,她還是錯估了劉藻。這日夜間,劉藻派人暗中送來一道手書,謝漪攤開錦帛,上頭隻寫了二字,上書。

這是要她上書勸諫,她們合做一出戲。

眾臣都已退讓,獻上美諡,隻差一道詔書,此事便已定下了,當此關頭上書勸諫之人自然會觸怒皇帝,但若此人冒著殺身成仁的風險說動了皇帝,必然名揚海內,使得天下敬重。

然而如此一來,陛下便不能自行幡然醒悟,自也不能使聲名恢複如初了。

劉藻的字頗具風骨,起筆頓筆,皆是遒勁有力,大氣磅礴。謝漪知曉此事陛下已定下了,不容她推拒。謝漪看了那錦帛許久,腦海中忽然回蕩起劉藻的那句問話“我們還能有幾個十年?”

做個坦蕩仁義的明君,自然不能行出格之事。若依照她的意思來辦,恐怕二十年,三十年都無法立後。又興許終生她們都不能展示人前,隻能躲躲藏藏地在間隙,在無人察覺之時,偷取片刻溫暖。

謝漪很心疼,她心疼劉藻,依劉藻的秉性,這是何等壓抑委屈。

可謝漪卻怎麼都不想放手,不想離開她。她是越相處便越放不下的性子,她的人,她會越看越喜歡,每多處一刻,那人便會在她心上深深地印上一道痕跡,磨不去擦不去。

她取出一道空白的奏疏,坐於書案前,提筆書寫勸諫之語。

群臣勸了半年,都未勸動的事,自然不能謝漪簡單一道奏疏便勸成了。其中姿態,必得周全。

翌日,謝漪跪於皇帝必經的宮道旁,待她前來,奉上奏疏。劉藻看過,佯做大怒之態,怒斥丞相,拂袖遠去。

謝漪便在地上長跪不起。消息傳出,長安城滿城驚惶。

及至黃昏,皇帝像是被丞相逼得無路可走,方遣人來召謝相。謝相入宣室,二人長談,至午夜,謝相方才離宮。

翌日,皇帝下詔,以戾為衛太子諡。議諡一事,曆時半年,終是圓滿結局。

丞相之行,也傳之天下,受萬民稱頌。

然而謝漪卻並不怎麼高興。

三月中,又是大朝。朝臣們按照慣例,早到半刻,靜待天子駕臨。謝漪立於群臣之首,大臣們皆環繞著她,原先是謝黨的自不必說,許多中立的大臣,也對她讚頌不已,頻頻施禮,以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