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 寒風嗚咽,房簷落著一層銀白的霜。
寢殿內卻溫暖如春,地上鋪著厚厚的織花地毯, 四角垂著幔帳,一盞昏光的孤燈勉強照亮。
殿門從外麵打開,夜風卷起幔帳。
聽到有人喊他殿下, 裹在棉被裡,燒得正難受的薑簷不耐地擰起眉,聲音嘶啞乾澀,“拿出去, 不喝!”
來人並沒有被嗬走,反而上前幾步。
“殿下是奴才。”金福瑞道:“奴才剛從小衛大人那兒回來, 小衛大人叫奴才將這些東西交給您。”
棉被裡的薑簷動了動,露出一張緋紅的臉, 長發淩亂地貼在臉側,濡濕的長睫上下顫著, 悶悶地小聲問, “什麼東西?”
金福瑞將東西遞過去, 笑著說, “是小衛大人的衣物。”
薑簷燒紅的耳尖動了一下, 明知故問, “送孤這個做什麼?”
他伸手飛快拿過來, 然後拽進棉被裡,再次蒙住頭將自己埋進那堆衣物裡。
金福瑞看了一眼身後的小太監,對方趕緊將藥遞給他。
金福瑞拿湯匙攪動冒著熱氣的湯藥,“小衛大人特意交代奴才,一定要親自服侍您將藥喝下去。”
薑簷再次從棉被裡鑽出來, 嘴上說著囉嗦、麻煩,但卻痛快地仰頭將那碗藥喝了。
把藥碗丟給金福瑞,薑簷又埋進了被窩中。
金福瑞不再多言,領著小太監退了出去。
那些衣物都是衛寂貼身穿的,有不少是綢麵的料子,剛從外麵拿進來,又涼又軟。
薑簷貼在柔軟的料子上,發燙的臉忍不住蹭在上麵,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那模樣仿若一頭收斂獠牙和利爪,露出肚皮的大獸。
這種時候,薑簷的嗅覺尤為敏感,能清楚地聞到衣料上衛寂殘留的味道。
薑簷用衛寂的衣物給自己築造了一個牢固的、可以抵禦外麵紛雜氣息的巢穴,他窩在裡麵心滿意足地闔上了眼睛。
這一覺,薑簷睡得很沉,也很舒服,醒來後他終於肯吃東西。
但吃得並不多,清心湯隻肯喝下半碗,另半碗誰勸他也不想喝。
薑簷窩進‘巢穴’裡,倦倦地斂著眼睫,下巴時不時便會蹭一蹭身下的衣料。
那上麵已經沒有多少衛寂的氣味,薑簷心頭浮躁,最後喊人拿紙筆過來。
小太監搬來矮幾,將宣紙鋪在其上,薑簷提筆蘸了一點墨,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後讓人將信交給衛寂。
東宮的小太監送來信時,衛寂正在屋中寫一篇聱牙的經史。
不知怎麼回事,這兩日他的心總是靜不下來,書也讀不進去,所以才想寫一些東西靜靜心。
聽聞東宮的人又來了,衛寂筆下一頓,墨汁在紙上洇透了一片。
回過神,衛寂忙在紙上吹了吹,將那團墨吹乾了,他才起身出去見那小太監。
小太監捧著一封信遞過來,“殿下給您的。”
衛寂雙手接過,口中客氣,“勞煩了。”
小太監又說,“不知小衛大人是否回信?”
衛寂一愣,“殿下讓我一定要回?”
小太監沒說話,隻是朝衛寂露出一個苦澀之笑,“殿下是沒說,但奴才覺得您還是回一封為好。”
衛寂若是能回信,對於他們這些近身侍候殿下的人來說是好事。
聞言衛寂神色訕訕,“那你進來喝杯熱茶,我可能需要一些時辰。”
小太監喜道:“您慢慢寫,不著急。”
衛寂讓人給小太監上了熱茶跟點心,他則拿著這封燙手的信件回了裡屋。
以薑簷的性子,衛寂還以為他會在信中寫些讓人不自在的話,畢竟昨夜金福瑞從他這裡拿了一堆貼身的衣物給薑簷。
金福瑞對衛寂說,他身上的氣息能讓薑簷情緒安定,因此每次雨露期,薑簷總是喜歡黏著他。
衛寂不知這招是否真管用,但還是讓金福瑞拿走他不少裡衣。
等金福瑞走後,衛寂打開薑簷要金福瑞送來的東西,登時鬨了一個大紅臉。
薑簷送來的是貼身佩戴的物件,香囊、玉佩、巾帕等等。
那一刻衛寂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金福瑞跟他要幾件衣服,他都沒想過外衣什麼的,滿腦子都是‘貼身’二字。
這下鬨了一個大烏龍,殿下看到那包衣服怎麼想他?
衛寂硬著頭皮打開信,薑簷竟沒寫他所想的那些話,反倒隻有兩個字——
難受。
薑簷寫字一向龍飛鳳舞,恨不能力透紙背,這次卻寫得軟趴趴,‘受’最後一筆甚至是虛的,好似沒了力氣。
隻是看這兩字,衛寂也能想出他下筆時的模樣。
定是耷拉著眼皮,薄唇微抿,一雙眼像是能濘出水來,看著又委屈又負氣,像個鬨覺的孩子。
衛寂彎眸笑了,他收好薑簷那封信,研墨、鋪紙,慢慢地寫下一行字。
殿下,要好好用飯喝藥。
薑簷趴在枕上,裹著被子看衛寂的回信,發苦的嘴巴抿成一線,不禁哼了一聲。
怎麼就回這幾個字?而且他哪有不好好用飯喝藥了?
與信一起送到東宮的還有一盒冰糖脆梨,是衛寂做的。
薑簷撚了一塊放入口中,將信又看了一遍,然後麵無表情地扭頭,問身旁的人,“誰多嘴與他說,孤沒好好用飯喝藥?”
金福瑞偷瞄了一眼信中的內容,裝傻道:“想必是小衛大人擔心殿下生著病,沒有胃口用飯,並非覺得殿下不肯吃藥。”
話真假不要緊,要緊的是能不能說到對方心坎中。
薑簷果然沒再說什麼,隻是哼哼了兩聲,歪頭靠在軟枕上,拿著衛寂的信,眼皮直打架。
不多時,薑簷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燈下的他攏了一層淡淡的光,被汗打濕的發根瀅著薄亮,光潔的額上亦是落著細膩的汗珠,麵色潮紅,唇卻有些白。
這是又燒了起來。
金福瑞俯身,拿著帕子小心地擦淨薑簷額上的汗,後又抽走他手中的信,疊起來放到薑簷枕邊。
他回身吩咐一旁的小太監,“記得多備熱水,殿下醒了,約莫會沐浴。”
小太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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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福瑞照顧薑簷多年,早就摸透他的性子,薑簷醒來第一件事果然是要洗澡。
沐完浴,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薑簷含著半塊冰糖脆梨,伏在燈下神色懨懨地給衛寂寫信。
還是隻有兩個字,難受。
在信紙的末尾,薑簷還畫一個撇嘴的簡筆畫小人兒。
這是西弗朗教他的,最開始是薑簷先教他畫的小王八。
薑簷在紙上畫了幾隻,然後對西弗朗說,高興的小王八尾巴會翹起來,不高興的小王八尾巴下垂。
西弗朗學得倒是很認真,指著一個沒有尾巴的小王八不恥下問,問薑簷這隻無尾的是何意?
薑簷斜睨著西弗朗,忽地一笑,拉長調子道:“無尾是番邦來的,番邦來的都沒有尾巴。”
那時西弗朗剛來大庸,漢語說得磕磕絆絆,沒聽懂薑簷在罵人。
一旁的衛寂聽薑簷損西弗朗,幾欲開口,最後還是跟金福瑞打配合,將西弗朗支走了。
衛寂如酸儒那般,喏喏地進言,“君子自該正其衣冠,善其言行。”
薑簷長眉一橫,“所以呢?”
衛寂小聲說,“殿下不該罵西弗朗大人是小王八。”
薑簷不敢置信地看著衛寂,“你這是要為了他與我吵架?”
衛寂冷汗都要冒出來了,“臣沒有。”他哪裡敢跟太子吵架?
薑簷瞪圓眼睛,“都罵我不是君子了,還說沒有?你還想怎麼欺負我?”
一句‘欺負我’讓衛寂傻了眼,訥訥半晌也隻會說,“臣不敢。”
薑簷無理取鬨:“總之就是不準你向著他說話。”
最終在薑簷的‘逼迫’下,衛寂答應永遠不向著西弗朗,雖然他並沒有覺得自己向著西弗朗。
薑簷對西弗朗的敵意並沒有持續多久,在西弗朗成婚後,反而與他關係好了起來。
這簡筆畫也是他倆關係後,西弗朗教的薑簷,說是回敬殿下教他畫小王八。
聽西弗朗那口吻,怕是回過味薑簷在罵他,因此才會故意這樣說,為了揶揄薑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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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薑簷畫的是一個撇嘴的簡筆小人兒,但衛寂莫名覺得他這是在撒嬌。
以往雨露期的薑簷不想離開衛寂,就會抿著唇,眼角垂垂地無聲看衛寂。
他很想衛寂,卻偏偏覺得對方想他想壞了,還讓金福瑞給衛寂送了幾件自己的衣服。
衛寂先前送過去的衣服,因為上麵沒了衛寂的氣味,洗乾淨又送了回來。
“殿下的衣物咱家放這裡了。”金福瑞放到衛寂的案桌上,“小衛大人若方便,咱家還想再從您這裡拿幾件回去。上次拿回去後,殿下立刻喝了藥,脾氣也好了不少,真是管了大用處。”
衛寂雙耳通紅,被金福瑞說得羞臊不已。
憋半天他憋出一句,“可能因我快要分化,旁的陰坤……殿下也會如此的。”
從金福瑞要他拿自己的衣物安撫薑簷,衛寂便猜出金福瑞知道他要分化一事。
仔細想想,金福瑞怎麼可能不知道?
若論心細,金福瑞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知道衛寂是不好意思了,金福瑞也沒有再拿話羞他,隻是道:“您跟殿下這些年的情分,不比一個什麼勞什子陽乾陰坤強?”
衛寂沒說話,握著筆杆在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很忙的樣子。
金福瑞但笑不語,靜靜立在一旁,等衛寂不那麼害羞了,然後回屋去拿自己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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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簷發熱症這幾日,東宮的人不知道往侯府跑了多少趟。
怕人生疑,金福瑞乾脆將一個小太監指派到衛寂身邊,讓小太監守在侯府偏門,這樣方便送東西。
恢複了一點精神後,薑簷寫的信會長一點,時不時問問衛寂有沒有分化的反應。
自那日喝熱茶被嗆了一口後,衛寂的嗅覺靈敏了很多,凡是經薑簷之手送來的東西,哪怕隻是一封信,衛寂都能聞到淡淡的味道。
他這兩日的心浮氣躁,大概也是分化的前兆之一。
薑簷雨露期第五日,也是最後一日,他一早便來信,說衛寂若是太想他了,今日可以來看他。
東宮的馬車早早便等在侯府門口,衛寂捏著信愁了半天,被小太監催了兩回,他才換上衣服出來了。
這日薑簷的精神好了很多,盤腿坐在睡榻上,看著進來的衛寂,目光微閃。
衛寂見到他也不好意思,自進來後便低垂著眼睛,拘謹地站在一旁,開口問,“殿下的身子好些了麼?”
薑簷小媳婦似的‘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他飛快看了一眼衛寂,說,“我問過那天給你看病的大夫,他說雨露期最後一日相見沒事,你也不必站那麼遠,你想離我近一些,我也不會說什麼。”
衛寂僵在原地片刻,還是朝薑簷稍稍挪了挪。
薑簷:“我將你近日的情況與那大夫說了說,他說你分化進度不錯,大抵是因為我。”
啊?
衛寂不解這與薑簷有什麼關係,又聽他道:“我因你提前進入雨露期,而你也因拿了我雨露期的貼身之物,才會有這樣的進度。
“他還說,要你今日跟我待在一起,最好多聞我身上的味道。”
最後一句薑簷說得輕不可聞。
見衛寂怔怔地看著他,他板著臉又強調了一遍,“這些都他說的。”
衛寂收回目光,呆呆地‘哦’了一聲。
薑簷:“你能聞到我身上的氣味麼?”
衛寂垂著眼,點點頭。
薑簷眼神飄忽了一下,彆扭地問,“那好聞麼?”
不等衛寂說話,薑簷忙補了一句,“先前那個大夫說什麼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就隨便問問。”
在雨露期,分化過的人身上會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尋常人聞不到,隻有分化成陰坤或者陽乾才能嗅出來。
在衛寂看來,薑簷問他自己好不好聞,與問‘我長得好不好看’,‘我騎馬射箭厲害不厲害’並無區彆。
既是薑簷問了,那自然沒有說他不好聞的道理。
於是衛寂點了點頭。
薑簷揚了揚唇,紅著臉說,“那你站那麼遠作什麼?大夫要你多跟我待著,還要你……”
他沒有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衛寂小聲說,“臣在這裡能聞到。”
薑簷撇了一下嘴,“你倒是好嗅覺。”
衛寂實誠道:“這幾日嗅覺是比以往好了許多,臣一進殿便聞到了。”
薑簷難得啞口,悶悶不樂地抓著軟枕。
見他一直不說話,衛寂抬眸看向薑簷,“臣來的時候,見那家肉鋪開了張,等殿下再好一點的時候,臣給殿下帶肉渣。”
薑簷一掃方才的煩躁,從鼻腔“嗯”了一聲。
“站那麼久不累?”薑簷給衛寂讓了一點地方,“過來坐罷。”
衛寂遲疑了片刻,然後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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