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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還未亮,衛寂便發了高燒。
許懷秉從照顧衛寂的人口中知道此事後,來了竹舍一趟,但他並沒有進屋,隔著門看了一眼衛寂。
衛寂燒得人事不知,躺在堆疊的柔軟被褥中,整個人汗津津的,像是從水中撈上來似的,連寡淡的唇都紅潤得不像話。
許懷秉看了一眼,然後放下了簾子,轉頭吩咐身旁的人好好照顧衛寂。
臨走時,許懷秉抱走那盆他叔父最愛的山茶,省得衛寂聞到異味難受。
斷斷續續地燒了一上午,中午用過飯,衛寂才恢複了一些力氣。
不知什麼時候,屋內搬進來一道屏風,與竹屋的擺設並不相配。
衛寂看著屏風上提的那幾句詩,因為以前沒聽過,不由細細讀了幾遍。
照顧衛寂的是一個身著素衣的老媼,眼角留著歲月的痕跡,說話輕聲和緩,笑起來亦很溫和。
她端來一碗清心湯,“這詩是太傅作的。”
衛寂接過湯向她道謝。
看著衛寂拿起湯匙,垂眸一勺勺地喝,也不叫苦也不撒性,模樣很是乖巧,老媼慈愛地笑了笑。
等衛寂喝完,她在衛寂掌心放了一塊方糖,便起身出去了。
衛寂托著掌心那塊糖看了一會兒,然後含進了口中,又躺回了榻上。
房門再次打開,衛寂還以為是方才那個姑姑,暈沉沉地抬了抬眼皮。
屏風後是一道頎長的身影,那人問,“好些了麼?”
聽到許懷秉的聲音,衛寂將身上的被子拉了拉,甕聲甕氣地說,“沒什麼大礙。”
許懷秉並沒有進來,始終站在屏風外,“我帶了古琴,你要聽麼?”
以前在涼州時,衛寂曾對許懷秉說過,他喜歡古琴至簡至樸,渾厚悠遠的聲音。
古琴的聲音乍一聽可能不抓耳,但越品意境越幽遠。
因此他喜歡聽著琴,看一些旁人覺得枯燥乏味的史經。
被許懷秉這麼一提,衛寂這才想起來,他雖沒有跟許懷秉說過自己想進史府,但以前經常拿這類書去許懷秉家看。
許懷秉彈琴,他就在一旁看書。
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有時就這麼枯坐一天,但也不覺得無趣。
那時衛寂年歲小,多少有些虛榮,還暗戳戳想著自己與許懷秉是管鮑之交,是高山與流水。
如今想來,真是汗顏,好似五歲還穿開襠褲的事被翻了出來。
衛寂的臉忍不住又往被子裡埋了埋,“學業這麼辛苦,怎麼好讓你給我彈古琴。”
說完這番話,衛寂頓了頓,狀似不經意地問,“今日太傅授了什麼課?”
屏風後的人說,“你是想問太子麼?”
衛寂一噎,慢慢垂下了眼睛。
他是想知道薑簷的近況,自從他倆相熟以後,還從未這麼久沒見過麵。
靜了一會兒,許懷秉先開了口,“今日殿下沒有上課。”
衛寂抬起頭,看著那道挺拔如鬆的身影,焦急地問,“怎麼了,殿下是病了麼?”
許懷秉:“我也不知,東宮隻是差人來說不必去了。”
衛寂還有心再問問,就算許懷秉不清楚緣由,但太傅肯定知道內情,否則不會給薑簷允假,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了。
他又躺回去,下巴蹭進被褥之中,耷拉著眼皮不想說話。
可許懷秉還在一側,衛寂也不好太過失禮,便沒話找話的閒聊。
“先前一直忘了與你說,大夫說我體質特殊才會比尋常人分化晚,並不是因為被蛇咬。”
屏風另一麵的許懷秉沒有說話。
衛寂斟酌道:“我知你是君子,有恩必還,這次若不是你收留我,我隻能待在莊上熬過這五日。過了今日,你不要再記掛往事,再說恩情那我該羞愧了。”
他倆這算是兩清了,許懷秉不必為他負責。
這也是衛寂答應來許懷秉府上的原因之一,他感覺許懷秉還沒放下來,不然昨晚也不會找過來。
衛寂話中的意思,便是傻子都能聽明白,更何況是許懷秉。
隻是聽衛寂昨日一句君子,今日又是一句君子,許懷秉心中發笑。
他開蒙很早,還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再加上岐孟許氏的名頭,自幼便被人叫做小君子。
名聲從岐孟傳到涼州,後又傳至京城,如今連聖上都因這個虛名,見了他一麵。
孔子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孔子還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似乎君子便該修身、養性,光風霽月,磊落不平,還要自我約束。
可他若真是君子,前幾日見馬林騫便不會麵不改色,坦然自若地與他敘舊。
他若真是君子,便不會讓馬林騫跌下馬,摔斷腿。
他若真是君子,更不會在毀了馬林騫的前程、仕途後,至今沒有生出過愧疚與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