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叔孫通(1 / 2)

在博士依次整理諸多詔書之時, 始皇帝卻一直凝視著光幕中的人影,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之後, 始皇帝忽然開口:

“秦國的規矩, 舉凡策士謀臣,有一言能被朝廷鑒納者,都要頒下賞賜。朕隨行帶的布帛金銀不少, 你想要什麼?”

這是戰國以來的遺風, 為謀爭霸各國君主求賢若渴,所謂“麵刺寡人之過者, 受上賞”, 隻要一言得用, 必然不吝惜財物厚賞。劉季曾在信陵君門下混過, 自然知道這個規矩。老流氓占便宜不嫌多,立刻便是喜笑顏開。仔細想一想後, 卻道:

“陛下厚愛, 咱不敢推辭。聽說宮中的飲食美味又可口, 請陛下賜我一些酒肉吧!”

始皇帝皺一皺眉, 不由深深看了對麵一眼——這老流氓看似嬉皮笑臉, 實則卻是滴水不漏。無論金銀還是布帛都可能留下追查的暗記, 唯有酒肉吃過就算, 官吏們還能去排查茅廁不成?

祖龍道:“朕再賜你一石青鹽。”

這便是真心在賞賜了。青鹽極易隱匿, 同樣也無可追查;而今鹽價高昂, 老流氓隨便在青鹽中摻點什麼土灰泥沙,都能充作平民吃的黑鹽, 賣出高價。

如此思慮周密、關懷備至, 就連馮去疾等都不由愕然抬頭:往日裡他們不是沒有見過始皇帝招攬賢才的殷切, 但好歹關懷的也是韓非、尉繚這等當世賢才, 而今情誼殷殷,怎麼掛念起一個老流氓了?

有辱斯文呐,有辱斯文!

老流氓果然毫無謙讓推辭的美德,大咧咧笑著答謝。幾十位剛被荼毒過的博士麵麵相覷,但終究對老流氓的本事心有餘悸,到底不敢上前怒斥。

在悠揚的背景音樂中,天音漸漸轉為平和:

【李贄曾譽祖龍為“千古一帝”,所謂“千古英雄掙得一個天下”,卻又以為高祖皇帝是“漢祖之神聖,堯以後一人也”——在某種程度上,始皇帝與漢高祖所做的事是一樣的,那就是擺脫三皇五帝以來的世界。堯舜以來的製度已經行不通了,要設法創造一個新的天下。

當然,他們的工作還是不完美的。始皇帝開創了郡縣製,而劉邦則證明了郡縣製的可行;但既是如此,分封製的殘餘依然頑固,難以消除——這是延續近千年的製度,生命力絕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不要說廣義的分封製幾乎相伴了封建王朝的始終,就是狹義的分封製,那也是由高皇帝幾代子孫費力治理,直到武帝劉野豬時,才以推恩策這樣的陽謀犁庭掃穴,基本清除了影響力。】

始皇帝與劉邦一齊仰望天空,彼此都頗為驚異。

“推恩策?”

始皇帝皺起了眉。被天音從大一統的狂熱幻想中驚醒之後,始皇帝的神智便迅速恢複了往日的敏銳與清醒,因而立刻就察覺出了天音寥寥數語間的關鍵——如果自己嚴刑酷法十餘年,都尚且不能清除分封製的殘餘,那麼這“推恩策”又會是什麼樣的陽謀,可以輕易間定不世之功?

大概是平日裡錘子拿得太久,看什麼都像個釘子,祖龍思來想去,隻覺得這樣頑固的勢力,除了大軍橫掃之外彆無他法。但這劉邦的“漢”能蒙天幕誇獎一句“王霸間雜”,自然有彆出心裁的妙處。

隻是……他瞥一眼劉邦,心中不覺滑過一絲陰影:漢代所謂的“妙處”,不會與這老流氓的風格相似,走的都是什麼屎尿屁下三濫的路子吧?

【所以仔細想一想,其實也還是蠻遺憾的。雖然曆史總是迂回的前進,但在秦末漢初時,華夏的確浪費了太多時間。秦始皇帝時尚且能輕鬆卻匈奴七百餘裡,擺布胡人視若等閒。到高祖皇帝時,就是兵圍白登,不得不以和親屈辱求存了。其間蹉跎的十餘年光陰,全部都可以算是敗家子胡亥的罪過。

有的時候吧,因為後繼者太

厲害、太成功,將屁股擦得實在太好,以至於我們往往忽視了某些廢物的驚人破壞力,胡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錯,儘管現在胡亥已經遺臭萬年,但對他的危害依舊是認識不足的。這廢物幾乎是在幾年內迅速作光了中原的武力,而北麵匈奴恰恰在秣馬厲兵,處於幾百年來最強盛的時候!

這樣驚人的力量差距,也幸虧接手的是高皇帝、高皇後,隨便換一個水平不濟的,輕而易舉就能打出南北分治、蠻夷亂華的結局。

甚至說長遠一點,為了填胡亥在關鍵時刻挖的這個大坑,漢家曆代皇帝都是前赴後繼,努力不輟;直到武帝時才靠著幾張天賜ssr,勉強填平……漢朝六代君主,加上他爹一共七個,七神帶一坑,終於掙紮了出來

現在,你該知道什麼叫豬一樣的隊友了吧?

——喔對了,考慮到劉野豬的感受,不應該侮辱豬這樣可愛的生物。胡亥就是胡亥,獨一無二的胡亥。

不過,這種混賬在曆史上也並非少見。區彆隻在於有沒有牛人能給他兜住那一屁股屎而已。兜得住的如完顏構與堡宗,勉強還可以維持局麵;兜不住的如徽欽二聖,就隻能到黑龍江地窯子裡頭享受幸福晚年了。】

大概是被破防之後已經習慣,又或者已經將胡亥視為會喘氣的死人,祖龍沒有什麼動怒的表現,他隻是歎了口氣:

“能剿滅一統的匈奴,實屬不易。你有個好曾孫呐……罷了,朕又賜你一石酒曲,算是賞給你那曾孫的吧。”

釀酒的酒曲同樣是極為珍貴的管製物,但始皇帝特意以賞劉邦曾孫的名義賜下,用意卻頗為微妙——即使橫掃匈奴的強橫君主,不也是承繼於朕的基業,朕的製度嗎?

換做他人或許會不悅,但老流氓的臉皮賽過鹹陽城牆,顯然是毫發無傷。他喜色滿麵連連道謝,甚至投桃報李,主動獻計:

“哎呀老哥你看你客氣的……對啦,老哥不是要找人下山去傳話挖六國的墳麼?傳話的人選嘛,咱看老哥身邊博士就很合適——他臉皮是薄了點,但應該還有咱三成的功力。”

他伸手一指,再次點向了叔孫博士。

叔孫通跪坐不穩,不覺向前一栽,腦門在地上撞出了咚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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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怒斥完胡亥的坑爹之後,天幕彩光終於漸漸消失,儼然即將停止,劉邦的形象也在光幕中模糊,帶著祖龍賜下的諸多珍物(由直播平台收取偏差值後負責轉送)心滿意足的消失。泰山上眾臣一片茫然,尚且慌亂不知所措,祖龍卻已轉過身來,直指向叔孫通:

“預備一匹馬。擬好旨意後立刻動身。”

一如祖龍的預料,等候在山下的百家學士雖然隱約看到了山上的彩光,卻對天幕天音的細節一無所知。眼見叔孫博士乘馬捧上諭而來,眾人立刻惶恐下拜——祖龍在山上盤桓太久,不知內情的諸位學士都有些憂心。

按照事先擬好的劇本,叔孫博士麵無表情向南而立,朗聲讀誦皇帝的敕旨:

近日以來六國餘孽蠢蠢欲動,四處煽動顛覆社稷的謠言;因此丞相李斯(叔孫博士在此特意加了重音)獻計,希望皇帝儘掘六國陵墓,以此發泄王氣,上應天命……

話未說完,匍匐的諸位學士便是一片嘩然。挖墳掘墓是極大的忌諱,完全超乎於道德倫理之外。縱然始皇帝積威在上,這些士人們也實在忍耐不住,起身便要與傳旨的叔孫博士爭辯;然而剛剛抬頭,諸位士人便不覺一驚——叔孫博士手捧旨意肅立於前,麵色平直略無表情,卻有兩行熱淚蜿蜒而下,徑直滑落麵頰。

不,不僅僅是熱淚,在叔孫博士的額頭之上,隱約還有一片青腫的血跡。

眾學士麵麵相覷,一時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之後,終於有人小心開口:

“敢問博士,不

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對丞相一向言聽而計從,縱覺不妥,也極少反駁。”叔孫通冷冷道:“雖然在山上時有人拚死力諫,也隻是暫時擱置旨意而已,恐怕難以挽回聖意。”

眾人悚然動容,仰頭一看叔孫通博士滿麵的熱淚與鮮血,立刻便恍然大悟——叔孫博士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必然是在泰山上拚力死諫、阻攔奸佞!真是萬萬意料不到,這個圓滑諂媚的儒生,竟爾也有這樣擔當大事的傲骨!

學士們一時感佩莫名,胸中熱血沸湧,然而轉念一想,卻不覺悲從中來:正如叔孫博士所言,聖上的確對李斯的是言聽計從、信重仰賴,即便郡縣分封這樣的大事,也是李斯一言而決,再無異議;他們這些士人位卑言輕,縱然拚力死諫,又奈李斯何?

一念及此,再看叔孫通博士血流滿麵,神色剛毅,諸位學士悲哀慚愧,不能自已,竟也紛紛流下眼淚,泣不成聲。

眼見眾人哭成一團,叔孫通沉默片刻,終於怒目圓睜,張口大喝,作獅子吼聲:

“哭什麼!一個個從早哭到晚,從今哭到明,還能哭死李斯嗎?!”

這一聲當頭棒喝淩空而來,直震得眾學士耳膜嗡嗡作響,一時反應不能。這些人仰麵呆呆望著神色凜然、剛毅現於眉眼的叔孫博士,終於被這浩然正氣所懾,撲通一聲納頭便拜:

“請叔孫博士教誨我等!”

叔孫博士依舊冷笑:

“教誨,我有什麼好教誨的?陛下之所以會將李斯的建議發下來,正是因為心中猶豫不決,想要聽一聽眾臣的見解!你們呢?結果你們空讀詩書,隻會像小兒一樣哭泣,毫無作為!我叔孫通都要為你們羞恥!”

這幾句話同樣是擲地有聲,驚得眾位士人不知所措。

——不,不是,這本來就是您老先開頭哭的呀……

還未等眾人理清那一腦子的漿糊,叔孫通先聲奪人,立刻乘勝進攻,絕不容任何思慮的空間。他徑直指向眾人中最年高德劭的那幾位:

“說吧,你們是要繼續哭,還是要為天下做一點事?”

哐當一聲將整個天下的大帽子扣下來,幾個老頭人都傻了:

“老朽,老朽當然不敢辭讓。但誰又能阻攔李丞相……”

叔孫通的麵色驟然一變,點頭歎息,仿佛深表讚同,但神色卻又隨即肅然。

“不錯,君子道消,小人道長。佞賊當朝,所以正人束手。”他道:“但是,老虎和犀牛奔出籠子,龜甲和美玉毀於匣中,這又是誰的過錯,這又是誰的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