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張良信誓旦旦做了擔保之後, 劉邦又以樹枝指點輿圖,向他傳授入主西域的種種關竅:
“若要平定西域,兵不在多而在精, 除月氏、安息等大國之外, 如莎車、康居、龜茲等等小國,則隻要揀派數十精兵便能平定。”
張良不由皺眉。雖說西域諸國確實弱小, 但僅僅數十精兵便可彈壓, 未免過於小覷了敵手:
“足下確定?”
“自然。”劉邦語氣從容,突出一個自信:“張公不知, 有一位姓班名超的將領,便曾以數十人劫持龜茲國王,平定內亂。”
張良麵無表情:“這位姓班名超的將領, 也是足下曾孫劉徹的臣子麼?”
閣下的曾孫還真是能招攬人才呐。
“喔, 這倒不是。”劉邦親切作答, 他費力想了一想, 終究沒有理清漢明帝與自己的關係, 乾脆繞開:“隻是咱的一個遠親而已……不過這班超固然膽識過人, 張君手下想來也不乏這樣的人物吧?隻要挑幾個小國做它這麼一票,那光大黃帝聖名的事業, 便好做得多了。”
張良:……
不是, 怎麼光大黃帝聖名的無上功業從你嘴裡說出來, 聽著就跟搶劫差不多呢?
他無視掉了老流氓的奇妙語氣,淡淡開口:
“子路問政,孔子雲, 足食、足兵、民信之。可馬上取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公子如若據有西域,打算如何治理呢?”
能問出這樣的疑問, 顯然已經是仔細思考過劉邦的提議,正在試探合作盟友的水準。
“這倒不難。”劉邦微笑道:“張君有所不知,這西域大國小國無數,彼此割據一方,卻也如同中原春秋戰國一般,常常交戰攻伐。西域的物資仰賴於往來的商賈,但商人往來買賣,卻常被國王扣押、欺辱,苦不堪言;不僅如此,這些大小諸國的稅賦更高得驚人,粗粗算來,黔首一年要繳納三分之一的所得……”
張良皺了皺眉,中原列國征戰,稅賦多半十中抽一,即使秦行商君之法,稅收也沒有這麼離譜。
“他們是在效法秦人,重稅而強軍?”
“這倒不是。”劉邦道:“他們沒那個水平。三成的稅賦收上去,除貪墨侵吞之外,也多半是被國王揮霍享用了。如此奢侈糜爛,想必上下積怨已深。”
他停了一停。
“有鑒於此,我們率軍入西域時,大可針砭時弊,對症下藥。”
劉邦抽出一支毛筆,快步走到絹帛之前,揮毫而書:
“列國紛爭”——定紛爭、止戰亂;
“賦稅沉重”——十五稅一、輕徭薄賦;
“商賈斷絕”——
寫到此處,劉邦不由微微猶豫。他本來想引用管仲之“通有無”,但思來想去,卻覺得自天幕上看到的某個怪詞更為貼切、公允。
他落下了筆:
“貿易自由”
·
劉邦將絹帛展示與張良。張良瞠視良久,終於歎息:
“閣下果然有做萬乘之君的才華。”
不等老流氓沾沾自喜,張良果斷又開啟新的話題:
“縱然平定西域不算難事,要想長久立足卻絕非容易。再如何施行仁政,終究是以小禦大,以客禦主,弊處不可思量。”
仿佛是怕劉邦不解,張良又特意點破:
“蠻夷入華夏則華夏之;華夏入蠻夷則蠻夷之。吾其被發左衽乎?”
無論他們帶上多少的軍隊,踏入西域都仿佛一滴水溶進了海裡。到時候,是他們去教化蠻夷,還是蠻夷來同化他們?
張良心心念念,為的是光複韓國的社稷,告慰曆代的先王,可絕不是把韓人轉為被發左衽的蠻夷。
這是相當敏感而關鍵的問題,但劉邦卻顯得滿不在乎。
“這又是什麼問題?”他笑道:“咱找咱老哥解決。”
張良上下看了他一眼,本想詢問這“老哥”是誰,但還是壓抑住了自己——他本能猜測,這怕不是一個比“曾孫劉徹”更為匪夷所思的答案。
還是不知道為好。
·
始皇帝靜坐於軟墊之下,俯首一一翻檢散亂的絹帛。
今日公子扶蘇奉命於鹹陽宮偏殿主持李斯與百家諸子各派宗師的辯論,而始皇帝卻獨居彆館,沒有去偏殿探視過這些高人一次。
儘管避而不見,始皇帝的耳目心神卻時時在留意這場至關緊要的庭辯。每隔數刻鐘的功夫,便會有宮人宦官自偏殿悄悄退出,取小路直奔彆館,送來剛剛寫好的簡報。
祖龍逐一看過這些密報,眼見百家諸生圍攻非難李斯的斥罵,神色間卻並無波動;隻有在閱讀儒、墨兩家宗師直言進諫的言論時,才稍稍抬了抬眉毛。
他沉吟片刻,以毛筆沾潤朱砂,在儒、墨兩家下畫了一個小圈,提筆標注:
言辭可采,似可重用
他拋下毛筆,仰頭沉思片刻,正欲令宮人再去仔細探聽儒墨兩派的回複,卻忽聽耳邊叮當一聲,眼前竟然彈出了一個光幕。
用戶劉邦申請與你視頻通話,是否同意?
祖龍微微皺眉,抬手示意侍奉宮人全數退出,立刻便點了同意。
光幕迅即展開,幻化為了模糊的人形。劉邦站立於彆館台階之下,縱使圖像朦朧不清,依舊能看到他那熟悉的流氓笑臉。
不同於往日的青衣布衫,這一次劉邦換了件鮮亮的絲帛衣裳,還笑嘻嘻對著始皇帝拱手:
“老哥好。”
始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開口:
“你倒是有個好子孫。”
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劉邦至今隻是個庶民,當然沒有功業所兌換來的偏差值。能夠支付這遠程通信的費用,多半是仰仗了天幕提供的所謂“子孫貸”。
始皇帝多次研究天幕,也曾谘詢過這“子孫貸”的問題。但天幕卻很遺憾的告知他,子孫貸功能已經將他拉黑,無法開啟。
至於原因嘛……原因不言而喻。
縱以始皇帝的氣度,一時也不由怒從心頭起,除令人給廷尉監中的胡亥幾頓排頭之外,現在看到劉邦得意洋洋炫耀子孫餘澤,難免更有些鬱氣。
老流氓自然察覺出了皇帝的不快,於是迅速岔開話題:
“陛下可知咱在哪裡?”
始皇帝麵無表情:“你要朕派禦史查一查你的行蹤麼?”
“這就不必了。”劉邦趕緊謝絕:“其實吧,咱這幾日都是在山上,帶齊了陛下賜的酒肉,見幾位逃過來的老朋友呢。”
始皇帝微微皺眉:“逃到山上的朋友?”
“陛下敏銳。”劉邦毫無誠意捧了一句:“咱這些老朋友,都是犯法後逃脫牢獄,在山上苟延殘喘,暫保性命的。哎,說來可憐,一個個少說也有兩三年沒有聞過酒味了……”
在皇帝麵前議論逃犯,無異於是向朝廷臉上猛甩耳光。祖龍自然不悅,但思索片刻後,卻不覺眯起了眼:
“朕已經下詔大赦天下了!”
怎麼還有這麼多隱匿的逃犯?
“詔令是詔令,實際是實際嘛。”劉邦微笑道:“咱們縣的縣令倒是頒下了旨意,但一定要犯人送他一匹布才肯除罪,逃上山的流民早就傾家蕩產,拿什麼來送他?再說了,便是不要錢,也有多半的人不願意下山。”
祖龍語氣中辨不出喜怒:“為何?”
“這也是自然之理。”劉邦輕描淡寫:“大秦不是施行連坐之法麼?這些□□兒父母都被連坐送入了獄中,隻是老弱婦孺體質太弱,幾日間便一命嗚呼。他們早就已經是無家可歸的遊魂野鬼啦,就是免罪後又能如何過活呢?還不如在山上搭夥過日子,也算有個伴。”
“——再說了,他們在山上等下去,說不定還能盼到大秦天崩地裂、一雪前恨的那一天呢。”
劉邦抬頭與祖龍對視,不躲不閃,目光平靜之極。
祖龍盯了他許久,終於冷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