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分田 協議(2 / 2)

“那他們恐怕要等待很久了。”

劉邦渾不在意:“或許要等待很久吧。但人總是沒有什麼耐性的,要是等待太久,搞不好這些囚徒就會冒險下山,私自做點什麼了……畢竟按戰國的風氣,無論是士人也好,黔首也罷,大家似乎都不怎麼怕死。”

祖龍眯了眯眼,沒有立刻說話。顯然,這老流氓揭示出了某個極為危險的可能性——雖然大秦已經有意扭轉苛政,但先前被摧殘過的人實在太多,遭受的刑罰也太過殘酷;斷肢不可再續,死者不可重生,這些人與朝廷之間再也沒有緩和的空間了。

他們已經一無所有了,因此決計不會畏懼任何力量。

如果是胡亥那個腦癱,大概會得意洋洋,自以為有強兵在手,區區囚犯不足為意。但始皇帝英明睿斷,自然知道這樣的愚蠢舉止絕不可行——縱使秦兵能輕易彈壓作亂的囚犯,交戰時也必然會摧毀一切秩序,將原本安定的黔首逼到走投無路,製造出無窮無極的反賊。

而且,而且這些囚徒隱匿於山林之中,聚散無形,行蹤不定,頗有遊牧蠻夷的風範,實在不能儘數剿滅。

該當如何?!

祖龍思索片刻,抬頭望向劉邦。僅僅一瞬間的功夫,他已經猜出了這老流氓的用意:

“你想用這些囚徒做什麼?”

縱被揭穿,老流氓依舊毫不尷尬:“陛下說笑了,咱能用這些囚徒做什麼?隻不過是身為大秦宗親,義不容辭,要為陛下分憂而已。陛下,這些囚徒留在大秦境中,實在是莫大的隱患呐!如若赦免,他們怨恨不息,會藏身黔首,伺機煽動民變;如若彈壓,那疆域中烽火遍地,天下豈非大亂?吹也不是,打也不是,依小弟的見解,還不如直接送出去——乾脆把這些人統統流放到境外,讓他們和蠻夷拉扯去,省得一日日的淨給老哥找麻煩……“

始皇帝靜靜打量著口若懸河的老流氓,不動聲色:

“主意不錯。你打算把這些人流放到哪裡?”

老流氓愣了一愣,不由訕笑:“咱哪裡敢有什麼打算……隻是吧,咱聽說西邊疆域萬裡,甚為遼闊,把他們驅逐出去,正好也眼不見為淨……”

—寥寥數語之間,雙方已經圖窮匕見,儘數攤牌。

老流氓抬頭望著祖龍,縱使麵色平靜從容,但麵對這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始皇帝時,心中仍不由暗自緊張。

這是他精心打磨了許久的說辭,言簡意賅,毫無虛假——將這些危險的囚徒驅逐於西域,的確可以大大減輕朝廷維持秩序、彈壓叛亂的壓力;縱使囚徒們心存悖逆,要想在西域中組織起能反攻大秦的軍隊,那少說也是十數年以後,足夠大秦變法改新,穩定局麵了。

偌大中原上國,隻要安穩平定,不出內亂,西域的囚徒又能有什麼法子呢?

這對大秦、對始皇帝本人的確有極大的好處,就算將來真有什麼禍患,那多半也是砸公子扶蘇頭上了……劉邦口口聲聲“大秦宗親”、“為陛下謀劃”,還真不是在作假。

當然,當然,還是要警惕皇帝的天子之怒……如若祖龍執意要掃清一切叛逆,那必定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劉邦不動聲色,暗自摸了摸袖中塞著的一卷絹帛。

這是他從天幕中兌換的至寶,儘管隻有區區十六個字,卻花費了他那寶貝曾孫將近三分之一的曆史偏差值。縱然老流氓爺賣崽田不心疼,看到那驚人數字也是悚然動容,難以自已。

但兌換來這十六個字絕對值得;買入後僅僅看過一次,劉邦便五體投地,唯稱歎服而已……老流氓小心撫摸絹帛,心下漸漸平定:縱使秦始皇帝威名震動天下,縱使秦軍鐵騎所向披靡,也必定無法抵禦這樣儘善儘美的陽謀。

當然,這畢竟是最後的殺手鐧,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能放出。

他仔細窺伺始皇帝的表情,琢磨著該怎麼加大籌碼。

但出乎意料,沉默片刻之後,始皇帝徑直點了頭。

“朕可以答應你。”他緩緩道:“隻要答允朕兩個條件。”

劉邦微微吃驚,而後不覺喜悅:“老哥大氣。但有吩咐,咱無不從命!”

始皇帝沒有理睬,直接開價:“大秦曾有商賈出使西域,稱自黃河上遊至敕勒川,土壤肥沃,草植茂密,能開墾千萬畝的良田。這塊地朕頗為中意,想來你不會吝嗇吧?”

劉邦:……

顯然,始皇帝同樣兌換了西域的資料,而且眼光老辣之極,一眼便看中了黃河上遊最為豐腴肥美的寶地,張口便要吞入肚中。

一句話便輕飄飄割走數十萬畝良田,縱以老流氓的心態,一時也實在頗為破防。他呼吸數次,強自鎮定:

橫豎那塊平原距秦邊境太近,遲,遲早也是保不住的,還不如先換出去……

老流氓咬牙道:“自然不敢跟老哥爭奪。咱隻要在西域站穩腳跟,立刻便請秦軍在此處駐紮。”

始皇帝滿意點頭,提起第二個要求:

“朕收到線報,會稽、吳郡等地多有失地無依的貧民私下勾結,預謀著要‘均貧富’、‘一貴賤’。已經有了不小的聲勢。”

劉邦一愣:“陛下是要咱彈壓這些起事的貧民?但咱這一介布衣……”

這一次他倒不敢充什麼大秦大楚雙料宗親的牛皮了。當然,就算真是大秦大楚雙料宗親,在會稽也隻能乾瞪眼——會稽吳郡等地多得是吳楚諸國的豪強高門,彼此之間盤根錯節羅網嚴密,真正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透;就連大秦禦史亦隻能束手無策,何況他這麼個光杆貨色?

但始皇帝居然搖了搖頭,神情平淡。

“彈壓?彈壓什麼?”他悠然道:“朕的意思,是讓你潛入會稽,在這些貧民之間居中聯絡、彌合紛爭,最好再設法給他們運點兵器鎧甲過去……朕可以給你特撥物資。”

聽到這匪夷所思、超乎於預料之外的吩咐,縱以劉邦的圓滑,亦不由目瞪口呆,反應不能:

“陛,陛下,這不是——”

這不是火上澆油,迅速激發民變嗎?!

劉邦畢竟是劉邦,話未出口,已經猛然反應了過來——

不錯,這的確是激發民變。但民變一旦被激發起來,這些要“均貧富”的無地流民,會把矛頭第一個指向誰?

誰在會稽廣有田地?誰在吳郡一手遮天?!

在這些西楚故土上,大秦不過隻是一個根基淺薄的外人,真正植根於此,牢牢把控住一切利益,逼迫得貧民無路可走的,恰恰是那些楚國餘孽,豪強大族!

這些貧民平日所受的屈辱、壓迫、淩逼,是來自於虛浮飄渺的大秦朝廷,還是源於項氏熊氏一般的本地豪族?日深月久,隻要有人居中引導,立刻便能讓這些貧民有怨報怨,揭竿而起橫掃豪強。

而大秦呢?大秦大可以做一個路過的看客,無辜的吃瓜路人,或者……或者置身事外,坐收漁利的莊家!

——既然貧民要橫掃的是楚國豪強,那大秦朝廷為什麼要在意?

倉促間想通這最為緊要的關節,劉邦愕然久之,生平第一次在祖龍麵前露出了驚懼的目光。無他,這道計謀實在太老辣,太精到,也太——太巧妙了!縱以劉邦的無恥下作,絞儘腦汁死命思慮,也實在想不出一丁點反製之法!

換言之,這是陽謀,赤條條的陽謀!而且是儘善儘美,無可抵禦的陽謀!

他沉默片刻,咬牙作答:“陛下,如若貧民掃清了楚國的豪強,多半會衝出江淮,擾動天下……”

民變可不好控製呐,陛下!

始皇帝混不在意,隻是笑了一笑。

“勞你費心了。”他淡淡道:“朕已令丞相做好了預備。一旦楚地的貧民掃清了豪強,會立刻頒下詔諭,宣布楚地一切的地契均告無效,而今要重新登記分田。”

原有的地契失效,那等於搶到手上便是自己的。貧民橫掃豪強分到了田地,他還造什麼反?

再來,貧民搶奪的也多半是土地而已,金銀絹帛這樣的浮財用處不大。隻要朝廷手腳夠快,搞不好還能爆一爆楚地豪強的金幣。

劉邦瞠目良久,終於無話可答,再也挑不出漏洞。

楚地豪強的確樹大根深,但江淮千萬貧民才是楚國的根本。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當楚人都開始怨恨這些楚國豪族餘孽時,他們又能支撐多久呢?

……想來,會稽的項梁、項羽叔侄,即將迎來狂風巨浪了吧?

不過風浪又何止是肆虐於楚國?楚地隻是始皇帝的試點而已,一旦稍有成就,必將會波及天下,摧折一切六國餘孽!

劉邦心情複雜,隻能長長歎氣:“……陛下睿智。臣唯有從命而已。”

這是他第一次在祖龍麵前俯首稱臣。

祖龍渾不在意,隻是輕輕敲擊幾案:

“朕也是從天幕的某位賢人處得的靈感。罷了,既然你願意辦事,朕不能不給你個恩典。這樣吧,等會稽、吳郡的事情辦完,楚地的豪強被打算,你可以帶著那些殘存的楚國豪族先行出關,把西域料理了再說。”

劉邦:…………

“把殘存的楚國豪強帶到西域”?

等於說老子還得和項羽這小子共事唄?!

劉邦鬱氣橫生,但終究不敢橫生枝節,隻能咬牙俯首:

“是。”

“那就說定了。”完全掌控住局麵的始皇帝斜斜靠在軟墊上,隨意開口:“這樣吧,朕先派蒙毅的兒子蒙信在關外等候,與你的人一齊出關,協助平定西域,如何?你又打算派什麼人?”

什麼“協助”,分明就是監視。劉邦瞥了皇帝一眼,老實回答:

“臣打算派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