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大秦(完) 下一個世界為漢(2 / 2)

要不再在劉邦身上割幾萬畝肥田來?

他歎了口氣,抬頭望向信使:“既然危局已經解決,蒙信還有什麼要說的?”

使者小心回話:“蒙,蒙將軍與陳平說,雖然眼下的麻煩是料理了,但不久西域恐怕還要有更大的風波,請陛下早做預備……”

始皇帝稍一沉吟,終於點頭:

“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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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陳平、蒙信所預言。當臨近康居的幾個城邦在恐懼中送來國王的頭顱時,整個遼闊西域便在戰栗中生出了某種不可預知的變化。

原本蒙信、陳平等一路奔波一路宣講,雖然沿途招攬的信徒不少,但大多隻是窮極無聊的閒散人等,聽過之後一哄而散,毫無影響。但蒙信以百餘人滅一國殺三王的驚人消息在西域擴散之時,隨著難以理解的恐懼而來的,卻是另一種興奮與躁動的狂熱。這些被煽動過的信徒衝出家門,四處呐喊鼓吹,宣揚所謂軒轅黃帝的“聖德”,十分稅一、貿易自由的“大德政”!

這次引發的轟動便真正是不可預計了。被高額稅賦所苦的西域諸國百姓紛紛響應,集結成陣衝擊王公貴人的府邸,四處毆打貪墨權貴,高喊陳平精心開發的口號:

“迎漢王,漢王來了少納糧!”

這口號言簡意賅,震動人心,不但迅速召集了失地無依的西域貧民,便連國王派遣彈壓的士兵,稍一交手後也是士氣大喪,丟盔棄甲而逃;更有甚者倒戈一擊,混入人群中直衝王宮府庫而去——國王克扣軍餉,貴戚大喝兵血,就那麼幾個子兒,你拚什麼命呐?!

還不如直接去搶呢!

至此風波動蕩,各國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而諸國國王安坐王宮,卻並不算慌張——他們在西域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了這麼久,早知道自己施予百姓的大恩大德會激起什麼樣的激烈回饋,因此早就預備下了一筆重金,就等著關鍵時刻雇傭匈奴、月氏等部落的騎兵,出重拳將這些刁民統統送上天。

而今時逢豈會,國王們召集親信暫時擋住亂民,立刻命人聯絡了本國的大行商,要他們以商道聯絡月氏善戰的部落,許諾彈壓後酬以重金。行商們唯唯稱是,私下卻派人以快馬馳往風暴中心的康居國,詢問這些天降神兵一般不可戰勝的華夏人:

“到底什麼是‘貿易自由’?”

收到陳平精心擬定的回複後,大商人們毫不猶豫,立刻派商隊護衛與亂民勾兌,裡應外合一舉攻破了王宮,將國王腦袋割下後用鹽醃製,快馬送入康居。個彆腰肢尤為柔軟的商人,甚至鞭打著國王的屍體大聲唾罵,稱自己這樣高貴的黃帝苗裔,怎麼會與蠻夷勾結?瞎了這蠻夷的眼了!

痛罵完畢之後,這些人再令隨行的書辦將原話記下,恭敬轉呈康居的華夏高人。為表尊卑不可違逆的天意,他們還特意校對文詞,在每一個“黃帝苗裔”之後,都著重標注【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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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陳平蒙信出關不過一年,西域三十六國便遍地都是黃帝【庶出】苗裔所掀起的風浪。潛伏在各處的秦人間諜伺機挑撥煽動,終於將風浪激化擴大,儼然席卷天地,大有山呼海嘯的勢頭。

值此天翻地覆之時,臨近西域的大國月氏終於察覺到了不對。以這些遊牧民族眼下的文明水平,倒真不一定能搞懂陳平宣揚的什麼“苗裔”、“聖德”、“十分稅一”,但鬨了如此之久,有一件事月氏人卻是格外掛懷,也正因此大惑不解:

明明亂民都把國王的腦殼砍下來了,怎麼還是沒有西域的貴族花重金來雇傭騎兵呢?

這些華夏人莫不成是來搶生意的?

那就實在不可忍耐了。黃帝苗裔不苗裔月氏人搞不懂,奪人錢財卻真比殺父母還要可惡。於是在西域如鼎如沸之際,幾個生意被搶的部落終於達成一致,湊足一萬騎兵,浩浩蕩蕩往康居而來。

在偵查到月氏騎兵動身後的兩日,等候已久的隴西郡郡守迫不及待的宣讀了皇帝的旨意,怒斥月氏“以卑犯尊”、“以夷犯華”、“背先人之教”,並怒罵它殘害黃帝(庶出)苗裔種種不可饒恕之大罪;而大秦地處中夏,為軒轅黃帝嫡長之子,唯有恭行天罰,以昭示先祖黃帝垂念子孫之至意!

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月氏罪大而惡極,勿怪皇帝言之不預也!

雖不知嫡長子這個設定從何而來,但大秦的戰爭機器久經考驗,依舊迅速運轉,毫無差池。旨意下達後一日,流放至此的刑徒們列陣持械,在秦將帶領下直出邊境,跨入西域,奉命懲戒不知好歹的月氏蠻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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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六年,八月。

祖龍於鹹陽宮正殿召見了長子扶蘇。向他展示了西域的軍報。

“刑徒軍已經擊破了大月氏的王帳。”祖龍淡淡道:“大月氏的貴人極為惶恐,割下了首領的頭顱乞降,為表永不背叛的誠意,他們還將月氏王的頭骨漆成了酒器,要上貢給朕……”

扶蘇:……

他莫名有了種世界線收束的詭異即視感。

“那陛下打算……”他小聲道:“如何處置?”

“能怎麼處置?朕已命人將頭骨給安葬了。你可以代朕申斥大月氏的使節,讓他們改一改這蠻夷凶狠的脾氣。”始皇帝平靜道:“匈奴已經被蒙恬驅逐,大月氏被擊破之後,西域的事便算大體平靜。而今的關竅,是這偌大的西域,應該如何分割……”

他命宮人展開的西域的地圖。偌大絹帛之上綠洲點點,肥沃的土壤延河道星羅棋布,旁邊各以小字標注出了可開墾的耕地。

“依照朕與劉邦達成的意見,雙方各取西域一塊。”始皇帝以筆勾勒,圈出了彎彎曲曲黃河河道中廣袤肥沃的土地:“朕索求的是這黃河的河套,以及敕勒川以下的田地。這些都是西域膏腴之地,粗粗算來,養活十餘萬兵民絕不成問題。”

他道:“朕的意思,是打算將關中、隴西、北地失地的貧民遷徙至此處,每人賞地百畝,永永耕作;所謂下馬為民,上馬為兵,閒暇時還可以令駐守的秦軍操練這些農夫。”

這是始皇帝深思熟慮的良策。如天幕所言,秦以關中而一天下,做為根基的老秦人卻並未得到太多的好處,反而因為六合蕩平,再也沒有了軍功晉身之階。秦土崩瓦解、眾叛親離,多半肇因於此。

要改動軍功製實在費力,眼下也絕不能掀起大戰。始皇帝沉吟再三,隻能從田地上下功夫。河套良田無數,正好用來收攬無地的貧民。

當然,著眼於河套,用意還不儘在於此。祖龍又道:

“此外,劉邦還請朕封他為漢王。”

扶蘇不由微微一怔:近日來朝廷的確有部分重啟分封的議論,但萬萬沒料到會先用在一個外姓身上。

當然,西域遼闊萬裡,朝廷暫時鞭長莫及,以諸侯羈縻也算常策。但這劉邦為什麼要主動臣服,獻媚討好?

不對!

扶蘇猛然醒悟了過來:請皇帝冊封,固然可以視為討好,卻未必不是一步深遠的暗子!以三代以來華夏的慣例,如劉邦這樣出身中原、黃帝苗裔、華夏正統的諸侯,是可以擁戴天子的!當年的堯、舜、禹,便是因為德行昭著,被諸侯擁戴為天子的!

他想做什麼?

眼見長子終於領悟,始皇帝冷哼一聲,以筆點出黃河流經的方向:

“這便是朕要你留意河套的緣故。”他淡淡道:“注意河套的地勢,這裡是西域的咽喉,漠北的要害。所謂‘搤其亢,拊其背’,隻要牢牢把握住此處,劉邦再如何狡計百出,也絕不能越雷池一步。此地地勢險要,隻要萬餘士卒,便可高枕無憂……“

的確是地勢險要,自西域至河套平原。中間要數次跨越彎曲九環洶湧澎湃的黃河,這裡正是黃河落差較大的上遊,所過之處都是湍急洶湧的激流瀑布。要穿過如此廣闊的流域投送軍隊,僅僅物資供應便不可承受。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不過。”始皇帝又道:“要是連這萬餘士卒都湊不齊了……”

他沒有說完,言下之意卻昭然若揭:連這點人手都無力組織,那中原和亡國又有什麼區彆?

扶蘇要是把天下治理成這般模樣,那也不必下九泉見列祖列宗了。

“正因如此,你大可以對劉邦放心。”始皇帝道:“他是最狡猾也是最實用的人,隻要以扼守住河套的命脈,西域一定會比誰都乖巧。”

扶蘇點頭稱是,卻又不覺疑慮:“可是,與劉邦一起遷徙過去的,畢竟還有這麼多六國遺民……”

“毋庸多慮。”祖龍淡淡道:“朕已經派間人查過,西域諸國一半的稅賦都仰仗過往的行商,這些行商多半都要到中原購入茶葉、鐵器,交換物資。一旦西域與中原開戰,商路斷絕,這些人是打算吸風飲露過日子麼?“

亡國的仇恨當然銘心刻骨,但與一半的財政收入相比,那就實在不足論了。

以這些六國遺族的柔軟身段,不主動鼓勵商人與大秦交好,那都能算是牢記家仇,骨氣剛硬……

扶蘇愣了一愣,恭恭敬敬,俯首稱是。

祖龍微微歎了口氣。縱使他的心性毅力,一想到大秦千秋萬代的大計,也不由微微有些惆悵。

但以眼下的局勢,大秦的千秋萬代之計,恐怕不在上而在下,還在於千萬失地的黔首啊。

現在,就隻能等劉邦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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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六年九月。在長久的彈壓、撕扯之後,楚地終於爆發了積累已久的民變。饑餓的黔首們打出了“誅暴秦”、“免饑寒”的旗號,浩浩蕩蕩衝向秦設立於吳郡、會稽等地的太守府。在楚國舊人的有心推動下,這些貧民勢如破竹,輕鬆便擊破了秦人軟弱無力的抵抗,攻破郡中的府庫。

然而開啟府庫之後,這些黔首卻大為驚愕——府庫中大半空虛,隻有孤零零數百石的陳米,彆說“免饑寒”了,連聚攏來的這幾萬貧民都喂不飽!

喂不飽這些貧民,總不能叫他們原路返回,繼續挨餓吧?

直到此時,暗地裡縱容民變,希圖驅逐秦人的楚地豪強才隱約意識到了不對:

……一支饑餓的,找不到糧食吃的軍隊,他們會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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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六年十月,在順利驅逐了暴秦的官吏後,楚地的民變出現的一點小小的異常——他們換掉了“誅暴秦”的旗幟,喊出了“均貧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口號,轉頭開始衝擊本地樹大根深的豪強,將他們的物資洗劫乾淨,統統充作了軍需。

楚地豪強奮力反抗,但事出突然,一時間手忙腳亂;而且貧民們不知為何組織有序,戰力驚人,部分人手上還有精良的武器,竟將豪族打得節節敗退,立足不能。而所過之處貧民焚毀地契瓜分財物,將豪強們數百年的積蓄分了個乾乾淨淨!

值此危難之際,楚地豪強才終於意識到了某個真理:秦人統治楚地,他們還有二等人可以當;真讓貧民們翻身,他們那是真連小命都沒有了!

所謂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要痛苦,領悟到這個關鍵之後,豪強們以光一般的速度改變了舊的觀念,他們迅速派人直入關中,七嘴八舌傳達了同一個消息:

尊敬的大秦王師,您什麼時候才能抵達您最忠誠的楚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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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人的千呼萬喚之下,偉大的大秦王師終於在關中集結完畢,慢吞吞整隊出關,迤邐向會稽而來。龐大的軍隊中攜帶了大量的文吏、禦史,不像是平亂,倒像是武裝遊行。

這樣的隊伍自然快不了。縱使有楚地豪強百般催促,一天之間也能行軍四五十裡而已,相對於往日大秦鐵騎而言,簡直比烏龜更慢。

不儘如此,當烏龜爬到半路時,軍中的文吏仔細核對了諸多情報,宣布了一份極為驚人的消息:

——因為貧民搗毀了吳郡會稽的府庫,因此機要文件已經儘數丟失,其中就包括曆年來楚地的地契!

“換言之,我們也不知道哪些地是哪些人的了。”被派去平亂的蒙恬好言安慰楚地豪強的使者:“不過沒有關係,隻要你們能打退那些亂民,自然可以輕鬆把地要回來……什麼?你們打不退?哎呀那就麻煩了,搞不好就得秦軍費一番神,幫你們重新劃分土地好了……”

使者麵部抽搐,險些當眾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