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視頻片段 禍亂 巫蠱之禍(1 / 2)

【刻薄寡恩對普通人而言, 或者是難以忍受的惡習;但對皇帝來說,卻是極大的美德與褒獎——漢朝六代明君,沒有一個不是刻薄寡恩的高手, 而國勢亦隨之昌隆, 終於臻至“日月所照, 皆為漢土”的鼎盛;等到孝宣皇帝念念不忘於南園遺愛、故劍情深,而無奈保留他那所托非人的太子時, 漢室就真的要傾頹衰敗,即將日落西山了。】

——皇帝猛的抬起了頭來。

天幕簡單一句“傾頹衰敗”,帶來的刺激更甚於先前千倍百倍, 遠超所謂“刻薄寡恩”、“巫蠱之禍”的想象!刻薄寡恩還隻是無關痛癢的道德評述,巫蠱之禍似乎也還有人擦屁股,唯獨這傾頹衰敗,傾頹衰敗, 真正是一語中的,刺中了皇帝最敏感也最恐懼的內心!

先前從天幕的隻言片語中, 隱約泄漏了大漢將近四百年的國祚,乃至於漢室淪亡後,昭烈皇帝及武侯等再開“季漢”的功業;雖然漢室國運未能比隆於商周,但上下四百餘年,亦可告慰列祖列宗;皇帝自覺管不了數百年後的朝局,因此也能坦然視之, 並不怎麼將興亡放在心上。

但數百年後的朝局是一回事, 親耳聽到自己的寶貝曾孫被下了“傾頹衰敗”的考語,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可是,明明是四百年的國運, 為什麼會在區區數十年後就走入所謂“傾頹衰敗、不可救藥”的軌道?!

人在遇見突如其來的災厄時,第一反應總是找尋借口;英明如皇帝也不例外,他拚命的回憶天幕的論述,試圖翻找出這“傾頹衰敗”論調的破綻——是了,天幕曾經劇透過他那寶貝曾孫之後的某位“光武皇帝”,似乎也是難得的明君,足可佐證漢室未衰,天命猶在——

等等,這光武帝諡號中的“光”,莫不成指的是……“光複”的光吧?

皇帝的臉驟然變綠,活像一根青翠欲滴的韭菜。

但天幕顯然沒有照顧皇帝心情的雅致,它依舊語氣隨和:

【當然,漢朝皇帝的刻薄寡恩,與其說是忘恩負義,倒不如說是某種政治生物的冷酷與理性——作為整個朝廷的執掌者,政治食物鏈的頂端,曆代漢帝自覺擔負起了頂級掠食者的職能,定期吞噬掉了那些衰老的、腐朽的、不能生存於新環境的機構與官僚,清理係統滋生的bug與後門,以強悍的皇權逼迫整個官僚機構不斷進步,直至能適應新的時代為止。

這是新陳代謝,是進化,亦是出清。出清當然極為殘酷,但一個依賴在有限資源生存的低熵係統卻必然依賴著殘酷的出清,才能勉強維持局麵。如宋仁宗般一團和氣的老好人式政治氛圍,最終將溺死一切稍有作為的舉措,隻留下一個空得連俸祿都發不出來的國庫。

可問題在於……武帝陛下出清得有點太厲害了。

汲黯曾公開吐槽皇帝“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可謂精準描繪了天子選拔官吏的風格;概而言之,就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忘一個,充分發揮老劉家大豬蹄子的本色。

古人常以夫婦而比擬君臣,那麼以此而論,則滿朝都是被武皇帝寵幸後又辜負的美人——無論董仲舒、公孫弘,抑或公孫賀、主父偃,無論儒術抑或法家,無論保守抑或激進,都是一朝得邀聖寵青雲直上,很快又被棄之腦後,隻能在冷宮中獨見新人歡笑。

皇帝對每位重臣都曾甜言蜜語,什麼“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什麼“何相見之晚”,言辭中溫柔繾綣,真是說不出的情意殷殷,仿佛心尖上時刻記掛的人物,但從武帝朝曆位重臣或死或廢或謀反的結局來看,皇帝的心大概已經超越榴蓮而進化為了仙人掌,每位重臣都住在他的心尖尖上,但稍不小心就會被尖刺刺得血流成河,乃至破家亡身。

——相較而言,皇帝在武將上獨獨信用衛、霍二人,已經算是專一之至,大大違背平日負心薄幸的習慣了】

饒是皇帝正在苦苦思索“光武”的貓膩,聽到天幕這番編排,也不由嘴角微微一抽,麵色僵硬。當然,他暫且還不清楚公孫弘董仲舒等人的未來,而今對這幾位大臣也算信任;但以自己處事的風格,若真有什麼“一朝棄置”的舉措,似乎也不算奇怪——

呸,什麼叫不算奇怪?朕是天子,朕是皇帝,為朝廷舉賢而黜不肖,正是天子的本分——不錯,這是朝廷的本職,皇帝的本職……皇帝——皇帝的事情,能算薄幸麼?能算無情麼?

天子頗為羞惱,仰頭怒視這膽大妄為的光幕,氣憤猶在什麼“刻薄寡恩”之上——刻薄好歹是個正經的評價,但負心薄幸這種形容詞,真是怎麼想怎麼叫人起雞皮疙瘩。

但天幕毫無察覺,依舊慢悠悠的科普著勁爆猛料:

【當然,這種負心薄幸或許也是不得已的抉擇。與文景時平靜而穩定的政治環境不同,當武帝決意變革新法、征伐匈奴、開拓西域時,他就注定要創造一個與前七十年迥然不同的嶄新世界。新世界或許是光輝而偉大的,但太多適應於舊世界的人無法在新世界生存。也正因如此,曆史的車輪每走一步,都必然要碾死無數舊時代的遺老,隻留下帶血的軌跡。

但無論如何,皇帝的變革都太過□□速,太過於猛烈,跟上他的步伐實在太難,選拔也太殘酷了。數十年間,皇帝接連拋棄了董仲舒,拋棄了公孫弘,拋棄了主父偃,拋棄了數十年來所有為他兢兢業業小心賣命過的重臣,代之以更好用更聰敏更能迎合皇帝需要的新人,榮枯變易,隻在指掌之間。

這種高速的更換當然保證了國家機器強有力的運轉,給予了朝廷無窮的執行力;但問題是,人終究不是可以隨意更換的零件。當青雲直上的新貴們俯首看著前輩淒的屍骸時,除了幸災樂禍與彈冠相慶之外,真的不會生出什麼難以遏製的恐懼麼?

不要忘了,被武帝這種養蠱法選出來的都是絕對的聰明人。所謂螻蟻尚且偷生,聰明人在這樣赤·裸裸的前車之鑒麵前,隻會更加惶恐,奮力掙紮,竭儘一切可能要逃脫皇帝的羅網。

當然,在往常這種掙紮是不會成功的,皇帝畢竟太過英明,皇權也畢竟太過強大,即使絕頂的聰明人也不能掙脫製度的約束。武帝永遠可以高坐釣魚台,用一切手段為官僚們畫餅,舒舒服服遊走於群臣之間,繼續當他的海王。

但問題在於,衛太子崛起了。

以史實判斷,太子的崛起應該是武帝一手的安排,無論是為他延請朝中德高而望重的師傅,還是設立博望苑,招攬天下材藝道德出眾的奇士,都是培育繼承人殷殷的厚望——老劉家對尋常兒子固然刻薄,但對看好的繼承者是相當溫柔寬厚的。武帝寄希望於太子,一如景帝寄希望於武帝。

而這一脈相承的背後,則是漢廷一以貫之的治國思路,所謂“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製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而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由景帝至武帝是征伐四夷、變更製度的躁動與亢進;那麼由武帝到太子,便必將轉為穩定而持重的安靜無為,回歸漢初與民休息的軌道。否則必將重蹈亡秦的餘跡。

由靜而動,又由動而靜,應時而變,身段靈活,果然是高皇帝子孫的作風。

隻是這靈活、柔軟,一百八十度的大調頭,卻有著不可知的風險——當太子繼位,再次變更製度,回歸安靜無為的路線時;那些被武帝以重刑嚴法養蠱養出來的卷王,又如何能適應這驟然變化的朝堂呢?

要知道,在武帝數十年的規矩裡,不適應的結局可隻有一個。】

剛剛被吐槽為“負心薄幸”的皇帝,漸漸眯起了眼睛。

相較於用人決策上輕佻隨意的調侃,天幕之後的話平平無奇,卻字字句句力若千鈞,起承轉合都敲在皇帝的心裡,掀起了真正的狂風驟雨。

——原因無他,天幕所敘述之“治國思路”的變更,恰恰吻合了皇帝內心最隱秘,最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登基以來,種種的舉措之所以這般的大刀闊斧,一往無前,勇猛精進到近乎於操切的地步,正是有畢其功於一役,不遺後患於子孫的考慮——大舉用兵的滅國之戰實在難以維持,與其寄希望於後人,不如在自己手上了結,讓太子能有施恩天下,與民休息的機會

但皇帝精密籌謀,為好大兒計算了一切,卻從沒有想過大臣的感受——當然,張湯公孫弘等都是四旬以上的人了,以年齡看也不會與太子有什麼交集,考慮與否都無所謂;但如果——如果皇帝活得太長,而選拔的重臣又太過年輕,已經拖不到在太子上台之前老死,他們又會如何?

漢廷的重臣可不是宋明以後被儒學與帝王術摧折成木偶人的官僚,此時春秋戰國餘風尚在,人人耳濡目染的是亂世遊俠快意恩仇士人一怒天下縞素的故事,真要把重臣們逼得走投無路,他們又會對太子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