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視頻片段 心誌 千古一帝(2 / 2)

“……李廣利,劉屈氂?”他喃喃道。

征和二年的皇帝或許是年邁重病,難以把控局勢的皇帝;但元朔元年的皇帝卻春秋正盛,剛硬之氣猶自橫亙胸中。他固然在連番的重擊中勉強保持了理智,但所謂龍有逆鱗而不可攖,哪怕出乎本能,也決計不會容忍這樣挑釁尊嚴的賊臣。

但李廣利、劉屈氂又到底是何等人物?

李廣利實在無可考證,但劉屈氂……劉屈氂,姓劉而能擔當丞相,乃至於覬覦儲位的人物,多半是個不出名的宗室。以這取名的風格看,倒似乎像是中山王劉勝的子嗣——

行吧,想到他寶貝哥哥劉勝那三位數的子嗣,皇帝立刻截斷了思緒。

……這已經不是常人所能記憶的了,還是讓宗正查典籍吧。

隻是很可惜啊,李廣利與劉屈氂遇見的是武皇帝。

從各種意義上說,武皇帝的煌煌功業固然成就於他的前半生,但他無與倫比的政治才華與天賦,卻恰恰是在巫蠱之亂後的數年淋漓儘致的彰顯出來,由此而徹底奠定劉徹的曆史地位——僅僅看他前數十年平匈奴、開西域、變法製的種種舉止,後世或者還可以歸因為文景的積蓄,歸因為衛霍,歸因為皇帝那無可言喻的天運;唯有巫蠱之亂、太子崩盤後的種種操作,才真正是令人心服口服,不得不俯首送上一句“雄才大略”,或曰“千古一帝”!

曆代皇帝成就功業,固然與自身的才華息息相關,但卻也要仰賴於曆史的進程、前人的積累。正所謂風口上豬都能飛,拋開玄宗皇帝這位著名案例不談,縱使曆史恥辱柱上的常客,如徽宗、堡宗等,前期都是可圈可點的——徽宗號稱“善納諫”、“勤政不怠”、“頗重軍務”,堡宗更在親政後迅速平定麓川之亂,是明朝西南赫赫有名的軍功。這種種的表現,看得出一點昏庸的影子麼?

以曆史而論,當頂尖的明君固然很難,但當前人已經為你預備下了製度與人才時,做個普通的皇帝其實不算為難。畢竟我與三錢的智慧加起來能撼動物理學界,阿鬥有趙雲武侯輔佐,那也是長阪坡嘎嘎亂殺、北伐中原震懾曹魏的猛人嘛。

但這仰賴前人的幸運畢竟不可以長久,而潮水終究有退下去的那一天。當注定的變故驟然發生時,才是最考驗皇帝心性與品格的時候。

不錯,心性。

中原王朝總是強大而穩固的,狂風巨浪也未必能動搖根基。但對順風順水,養尊處優的皇帝而言,巨大的、恥辱性的挫折,卻往往會摧毀他們長久的世界觀,擊穿他們的心防,以至於神智被現實崩毀,因而在癲狂中徹底突破底線,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舉止。

這種巨大落差所導致的崩潰擺爛史不絕書。唐玄宗開元年間堪稱明君,但安史之亂後大失常態,強硬逼迫哥舒翰出潼關決戰,終究葬送朝廷的所有精兵,致使禍亂波及蔓延,再也不可收拾;堡宗在親征瓦剌之前還頗有些正常人的模樣,但留學過來後就一路墮落,最終竟爾超越徽欽高趙氏三父子,抵達了曆朝昏君仰之彌高的無上境界;縱使英銳如宋神宗,在傾儘心血的五路伐夏慘敗之後,也當廷痛哭,重病不起,致使新法一敗塗地。

有這種種的案例,你就該知道巫蠱之後,武皇帝的選擇有多麼艱難了。】

皇帝深深呼吸,又再次深深吐出。

這是太子太傅教授他平息心緒的法門。太傅衛綰曾經諄諄教誨,說皇帝貴為至尊,縱使天崩地裂,都要有不動心不亂心的氣度。皇帝將此忠言牢記於心,縱使登基至今凡十三年,風霜雪雨備經磨礪,亦從未有過失措昏亂的時候。

但現在……現在,縱使反複吐納,竭力鎮靜,亦難以平複起伏躁動的心緒。

這心緒並非來自聽聞巫蠱後的憤怒,而來自於某種難以自覺的惶恐……皇帝同樣是養尊處優二十九年的天子,再如何猜測揣摩,也難以想象巫蠱後那混亂得近乎天崩地裂的局麵;但正因為難以想象,才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了惶恐:

自己……數十年後的自己,又會怎麼應付這樣的局麵?

【至征和三年,太子誅滅,衛氏外戚一掃無餘之後,劉徹麵對了真正的絕境——他的生命已是風燭殘年,他規劃的政治路線搖搖欲墜,他擬定的權力秩序也早已覆滅;而滿朝蠅營狗苟,都是居心叵測的酷吏亂臣,謀奪儲位的陰險小人。稍有不慎,就是當年始皇帝崩逝時的局麵。

在麵對這樣崩塌潰爛的境地時,其實皇帝所能做的事已經很少了。以曆史而論,如果排除堡宗玄宗等的擺爛躺平流,皇帝所能做的,無非是鎮之以靜,徐徐圖之。下策者不管不顧,遺患於後人,中策者嘗試布局,牽製奸佞,縱然是思慮周詳、十全十美的上策,也隻不過是撿拔可用的人才,為子孫留下回環的空間而已。

至於生前再做些什麼……想來已經沒有那個心力了吧。

但武皇帝呢?武皇帝不同,劉徹在征和三年所做的,等同於是將曆史的考核試卷撕了個稀爛,自己給自己打了滿分。

自征和三年起,皇帝平反巫蠱之禍,再次掀起大獄,誅殺一切牽涉在巫蠱案中的大臣宦官及宮人,夷滅劉屈氂、李廣利的宗族;征和四年,皇帝拔擢趙過等擅長農作的大臣,複歸“息民重農”的路線;三月,頒布《輪台詔》,直言“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而已。

換言之,在寄予厚望的愛子暴卒後僅僅一年,皇帝就迅速恢複了理智,以強而有力的動作給出了回複——不存在什麼敷衍苟且的“鎮之以靜”,也絕不存在半途而廢的變革;如果太子已然無法完成改易路線的使命,那麼就由年邁的皇帝,垂死的皇帝,痛失愛子的皇帝,親自來完成。

這是毫無疑義的、生冷而強硬的宣告,意味著變法絕不可中止,而改革必將持續。皇帝已經為變革付出了長子的鮮血,但他仍然要在披荊斬棘中繼續前進,直至生命的終點——即使為此犧牲政治的穩定,即使為此犧牲身後的令名,亦在所不惜。

什麼叫一往無前?這就叫一往無前。

巫蠱之亂是摧毀了皇帝數十年布置的奇禍,足以動搖朝野的絕境;但正因為這政治上絕無出路之絕對的絕境,反而凸顯出了皇帝絕不妥協之絕對決心——所謂葉公好龍,在沒有觸及個人利益的時候,每個變法者都可以是堅決而激進的;唯有這山河板蕩,荊棘虎狼遍於左右的境遇中,才能試探出這場變法的真正底色,或者說,變法者的真正底色。

從某種意義上說,巫蠱之後才是武皇帝一生最閃耀動人,光華燦爛的頂峰。正是在臨終這幾年的艱難、困苦、掙紮之中,劉徹才完整展現出了一個頂級政治家遠邁超倫,無可比擬的素質——所謂超乎於情緒之外,近乎於冷酷的冷靜;所謂精鋼不可奪其誌的雄心;所謂一往無前,所向披靡,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決絕。

在最要緊、最關鍵的抉擇檔口,這種斬釘截鐵、死不旋踵的心誌,才是區隔庸俗所謂之“明君”與真正千古一帝的差異——隻有持握著這近乎於偏執的心氣,那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方能越過凡俗與庸昧的界限,仰首承接曆史的天命。

但凡在此時泄了那麼半口氣,他們的曆史評價都至少會下滑一個檔次。

但所幸的是,皇帝經受住了這個考驗。

漢征和四年,順風順水的天子終於失去了父輩的蔭蔽,失去了數十年來精心培育的愛子,也失去了他用不儘殺不完數之不清的人才。風燭殘年的老皇帝煢煢一身,孤獨的站在整個大漢緊要的關口上,以他最後的心誌與決意,回答曆史最後的疑問。

變法無不以流血始,那麼,高高在上的變法者,你願意為變革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