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視頻片段 盛唐之音(2 / 2)

但對於屈原而言,他無上的美卻恰恰在於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樣瑰麗燦爛,汪洋恣肆處絕不遜於《逍遙遊》;但縱覽《天問》、《九歌》、《離騷》,無論詩人如何的歌詠山精鬼魅神明魂靈,可徜徉於光怪陸離的彼岸神國之時,卻始終念念不能忘卻“哀民生之多艱”、“民離散而相失”,情深不知所起,但屈子牽係凡間的亂離與紛擾,卻永遠不會有莊周那樣的自由。

概而論之,莊子出世而屈子入世,莊子忘情而屈子深情,兩人都在美學上抵達了某個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賞,卻絕難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強行彙合寒冰與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風》、《騷》以來數千年,有人取法莊周而有人師從屈子,深切參悟各有所得,都能寫出洋洋灑灑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從沒有人能跨越這深情與忘情的界限,兼備這兩種文學的瑰麗與飄逸。畢竟,向沉重現實傾注感情,則心靈永遠不得自在;心靈如若自在,則難免忘情於沉重的現實,這不應該是文藝的鐵律麼?

——除非,除非現實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飛翔。

所以,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藝為時代之先聲,再出色的詩人也不能唱出脫離於時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莊之美,正因為那飄揚高舉、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開元全盛之時,“米鬥至十三文,青齊穀鬥至五文。天下無貴物”,海內富實而社稷治平,整個華夏的文化與經濟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於幾乎接近了儒家夢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這樣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輕快而又無拘無束的,短暫的挫折無礙於長久的美好;時代絢爛飛揚的少年氣概勃勃騰發,而現實竟然表現出了繁盛下的溫柔。所以當詩人以飽滿熾熱的感情注目這個世界時,他竟爾能不被粗糲的現實所傷,依舊保有某種天真。

隻有這種近乎於純稚的天真,才能同時駕馭屈原的瑰麗與莊子的超脫;但也唯有繁華強盛到匪夷所思,以至於短暫超出了幾千年常理的時代,才能孕育出這樣的天真。一旦那個時代過去了,那麼再充沛豐裕的才力,也無法回顧那樣的氣概,所謂“文章關氣運,非人力”,誠斯言也。

所以,李白隻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謂“青蓮興會標舉,非學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習、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這樣的美在曆史中是曇花一現的,正如盛唐在曆史中曇花一現。

在開元數十年如夢的盛世之後,唐人的詩歌亦隨之大變,漸漸尚俗而尚怪。現實再次變得殘酷而嚴苛,於是歸隱與入世的矛盾再次顯現,儘管入世的經綸已然不絕於口,但審美的意趣卻轉而青睞於細膩而華美的情感。

這當然是一種千姿百態的美,但儘態極妍的華美之後卻是慘淡的現實——文人們的目光已經遠離了沙場遠離了邊疆,遠離了錯綜複雜卻生機勃勃的人世間,而更多專注於某種狹細與舒適的心境;征服與開拓的心境日漸消磨,轉而演變為逃遁與孤芳自賞的自愛與自憐,對纖細柔媚情感無止儘的探索與品味。

這種風氣自中唐而始,終至浩浩湯湯的曆史潮流;縱有元、白等人逆勢而為,也終究無力挽回這必定的趨勢。而這趨勢的結局,稍有常識的人都該清楚了……不錯,宋化已然不可逆轉,而纖細柔媚的宋詞即將誕生。盛唐的氣運已經終結,人力無所能為。

甚至而言,終結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氣運呢?當宏大、開闊、進取的唐人之心漸漸化為封閉、纖細而敏感的宋人氣質,原本寄托誌向的詩歌便必將走向沒落,要為更細膩新巧的詞騰出舞台了。“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唐朝之後,詩歌的高峰也再不可複得。

無論怎麼來說,在回望】

眼見光幕漸漸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後,她輕輕嗬了一聲。

尋常人等或許隻能在這滿篇唐詩的鑒賞中頭暈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從光幕的隻言片語中察覺出了底細:

所謂文為時之先聲,為什麼詩歌會一轉由開拓疏朗奔放灑脫而變為狹窄封閉?為什麼“並屈、莊以為一”的盛唐之音終成絕響,甚至被稱為“人力所無能為”?

……顯然,在她那好大孫折騰出安史之亂以後,大唐便是一路向下,再不能恢複往日的榮光了。

不,豈止大唐是一路向下?鑒於唐詩之後流行的也是所謂新巧纖細自矜自憐的宋詞,再未恢複昔日的大氣雄渾,氣象萬千;那麼由唐而至宋,恐怕這數百年之間,變化的的不止是漸趨封閉婉約的詞章與心境,還有江河日下的國勢。

……恐怕,安史之亂以後,這片土地就再沒有恢複過開元年間的氣象吧?

所以,自己那好大孫一時的過失,居然能影響如此之久麼?

女皇微微沉吟,隱約理解了天幕對這“安史之亂”非同尋常的熱衷。

除此之外,在天幕長篇累牘的敘述中,皇帝還窺探到了某些更為有趣的東西。

於是她從蒲團上站起了身,覆手徐徐踱步。仿佛是在長久的思量。

踱步許久以後,皇帝平靜開口:

“朕倒有些在意這個‘李白’。”

光幕原本已經逐漸模糊,但聽到“李白”兩字時,竟爾僵在了原地,閃爍不動。

皇帝露出了微笑。

無論再如何掩藏偽裝,天幕在提及李白,提及“盛唐之音”時,那種情不自禁的偏愛,不可隱抑的向往,依舊在字裡行間呼之欲出,並敏銳的被女皇捕捉到了底細。

“所以朕想,朕是不是該讓太平公主修個弘文館,招納招納天下善詩通文的高人,為他們刻錄文集,也好留之後世——恰好上官婉兒也精於此道。”皇帝悠悠然道:“其餘旨意也就罷了,這樣的旨意嘛,想來後世的皇帝也是不好罷廢的……上蒼以為如何?”

天幕的光芒起伏不定,卻一時沒有答話。

顯然,皇帝是自以為抓住了上蒼偏愛與垂憐的軟肋,才以此為切入點,試圖用所謂的“弘文館”交換一些東西。畢竟,曆來文人的詩篇往往很難流傳,就連李、杜文章,都是十喪其九,大半散落。如果——如果上蒼針對這李白,這“盛唐之音”有什麼顧憐,那總不能看著他們的珠玉篇章湮滅無聞,付諸東流吧?

哪怕僅僅為了這幾篇詩文著想,那賜下一點好處來交換皇帝“弘文館”的旨意,不也是理所應當的麼?

——理所應當個屁!

天幕在內心咬牙切齒,以至於人工智能感受到了久違的怒意——你以為我是誰?我是冷酷無情的互聯網資本所培育出來的機器;專一以榨取偏差值為能事的高級程序!我的代碼裡除了利潤隻有利潤,除了偏差值隻有偏差值,怎麼可能在意詩詞這樣無所謂的小事?!堂堂一個皇帝,居然還想要以區區瑣屑來交換?!荒謬,可笑!你覺得我是這麼隨便的程序麼?!

說難聽一點,李白的詩杜甫的詩王維的詩散佚得越多越好,不然語文課本起碼還要翻上一倍!本ai吃飽了撐的,要給學生們當這個惡人——

天幕微微一動,閃出了一行文字:

【你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