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理政 收養孤女(1 / 2)

天授元年九月, 被漫長暑熱與夜以繼日的福報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宰相們終於等來了足以震動人心的重磅炸彈——九月十三日,內廷的宦官奉命直入政事堂,宣讀了一份皇帝親筆的上諭。

在這封突如其來的上諭中, 聖人以酣暢淋漓的筆墨痛斥朝廷數年以來因循守舊、玩忽職守的風氣,表示自己近日收到太平公主奏報, 才知道周興來俊臣等酷吏竟爾朋比黨附、羅織攀援, 戕害不可勝計,乃至於有竊行巫蠱而動搖社稷的醜事!凡此種種, 莫可枚舉, 諸位宰相司掌樞務, 因何而無一字進諫?如此和光而同塵,臣職得無虧乎?

這責問說得氣勢凜然理直氣壯, 各位宰相都隻有下拜謝罪。但如李昭德等氣性剛硬無所顧忌的重臣, 卻忍不住在俯首時翻起白眼——雖然早知道皇帝要料理酷吏,但料理酷吏時居然都還能倒打一耙,憑空給宰相栽個“不進諫”、“不儘職”的罪名,這份撒潑打滾的能耐果然也非同凡響。

不過,隻要能除掉令宰相們如芒刺在背的下作酷吏, 那麼背幾口鍋也實在無所謂了。李昭德狄仁傑等垂首細聽,果然上諭中皇帝口風一轉,稱周、來等人的種種罪行觸目驚心,“朕覽之不勝驚駭”,故而以特旨剝奪此一人所有之勳官、門蔭, 追回賞賜, 並改周興名為“周滅”,來俊臣名為“來醜賊”,曉諭鳳台, 想宜知悉。

聽到太監朗朗念出此語,跪地的狄仁傑與李昭德眼中同時閃出了亮光:周、來一人畢竟是朝廷大臣,未經鳳閣鸞台諸相公畫敕,縱使皇帝也不能隨意以中旨罷黜一人的官位、下獄問罪;但勳官賞賜卻是恩出於上,一道口諭便可隨意剝奪。而今皇帝出手講此一人剝得個乾乾淨淨,那聞弦歌而知雅意,朝中的言官立刻便能蜂擁而至,將這兩個積怨已深的酷吏撕成肉乾下酒!

眼見威脅了自己數年的大敵冰山將倒,宰相們的心情輕鬆愉快已極,順便毫不在意的無視了這改名的天大槽點。領班在前的首相岑長倩立刻趨前,雙手接過絹帛,麵帶笑意:

“聖上垂諭殷殷,切切以社稷為念,臣子豈敢不仰體聖心?請使者轉奏陛下,就說臣等加班加點,一定儘早定下周興——周滅與來醜賊的罪名,並派重臣主審此案……“

雖然宰相們都已疲憊不堪,但正所謂痛打落水狗,哪怕今日不眠不休肝到昏迷,也要爭分奪秒抓緊良機,先給周——周滅和來醜賊定它個幾十款死罪!

既而是宰相吩咐,宦官當然恭敬答應。隻是交托旨意之後,這宦官卻又補了一句:

“陛下還命咱傳達一句口諭,說是太平公主此次參劾有功,理應有賞賜。聖上的意思,是覺得公主敏而好學,才能日有進意,因此想在神都行宮之外開一‘昭文殿’,供公主與諸文士品評詞藻詩賦所用。這是小事,所以陛下隻讓咱來轉告諸位相公一聲。“

岑長倩:……

——小事?

招攬文士評點文章,聽起來當然隻是風花雪月的小事。但高宗年間的老臣可還沒有死絕,眼下政事堂中朱紫雲集,重臣們各個都記得皇帝當初上位的光輝往事——那不就是以修書為由籠絡文華出眾的北門學士,從此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漸漸染指朝政、乃至架空宰相的麼?

怎麼,同樣的招數還想再用一遍不成?當老頭們健忘了不成?

當然,太平公主未必有那個謀奪權力的本事。但正所謂防微而杜漸,這樣危險的先例豈可擅開?

岑長倩思路飛轉,正構思著能巧妙回絕的借口。卻見宦官笑容可掬,平平靜靜的又補上了一句:

“……當然,都是天家骨肉,隻為公主一人招攬學士,也不妥當。聖上說,既然皇嗣而今悠閒無事,不如將開蒙識字的諸位皇孫們送入昭文殿內,也學一學文士們的風範。”

此語一出,政事堂中的宰相們呼吸都是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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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隻有太平公主一人奉命招攬文士,那麼還可以勉強掩飾為是愛好文藝。但皇帝居然下令把皇嗣諸子一並攪和進來,那用意可就意味深長之至了。自天授元年傳位以來,被降為皇嗣的前皇帝李旦便是足不出戶閉門謝客,形同軟禁。當下聖上驟然鬆口,甚至允許皇孫們出門交際,那影響便不言而喻:被摧折彈壓了數年之久的李氏,即將於朝堂複蘇了!

除了一一位毫無根基的佞幸以外,重臣們嚴守姬周聖聖相因之宗法,無論立場如何傾向如何,全都是鐵打的傳位李唐派,而今聽到這李上而武下的言外之音,登時便是一陣意料不到的狂喜。

不過畢竟都是修煉千年的老狐狸,這一刹那的喜悅轉瞬即逝,宰相們立刻意識到了微妙之處:皇帝或許有意扶持李唐,但寬縱諸皇孫宗室之時,卻又有意將太平公主推向了前台;所謂事為之防,而曲為之製,縱使李氏即將複蘇,那也要在李氏內部製造出不同的權力核心,彼此牽製權衡,保證皇權的安穩無憂——都是親近李氏,但親近皇孫與親近太平公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選擇!

……以李家人那上承太宗皇帝,所謂“不甘居於人下”的秉性,宰相們毫不費力便能想出將來的光景——一旦皇孫們長大有了心思,那昭文殿中該是怎樣一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地?

這樣的勃勃生機萬物競發,對希圖上進的年輕官員,或許是千載難逢的機緣;但他們這把七老八十的骨頭還要在皇孫公主中斡旋,那委實就太過折磨了!

所以皇室能不能做個人呐?

於是,那意外的驚喜一閃而過,以岑長倩為首的重臣們立刻體會到了某種難以掩飾的苦澀,但苦澀歸苦澀,總不能為了將來的禍患拒絕這李氏複起的大好時機。岑長倩遲疑片刻,還是行下了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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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下午,皇帝於禦花園召見了太平公主,向她展示了那張褫奪周、來一人一切勳官爵祿的旨意。

自當日狄仁傑與皇帝達成默契之後,按照上諭的安排,太平公主這幾日獨居家中,除練習騎術射術意外,日日都要讀誦太宗皇帝昔年批閱的奏折。如此磨礪十數日下來,公主也算有所長進,恭讀了這份旨意後立刻下拜,自袖中取出一份絹帛雙手奉上,朗聲陳奏:“陛下,這是臣搜求多日,探訪到周滅、來醜賊一人之罪證,真正是觸目驚心,罄竹難書……“

周,周滅、來醜賊橫行當世肆無忌憚,罪孽隻能以不勝其數來形容,隻要貴族圈子裡長了個耳朵的正常人,酒席宴會間聽兩句八卦,都能順手給兩位酷吏羅列個足以滅九族的罪名。因此,公主呈上的罪證實在並無用處,但這份心意與眼力見卻令皇帝頗為嘉許。

女皇接過絹帛,掃一眼其上觸目驚心的罪行。眼見著羅列詳密邏輯清晰,心中又多了幾分欣然。

因為這一點欣然,她決定再多說兩句。

“寫得不錯。”她淡淡道:“僅以奏章而論,已經有朕當年一一分的模樣了。”

太平公主欣喜之極,趕緊伏地表示謙虛:“臣淺薄愚鈍的一孔之見,怎能與陛下的聖慮相比?”

“是不能相比。”皇帝悠悠道:“朕當年受天皇大帝重托,受命輔政之初,便曾撫今而追昔,推測將來的局麵。一旦卷入朝局,設若有個差池,該當如何收場?朕想著,自己的母親雖然體健,但畢竟年老,在世的日子所剩無幾,應該不會再受什麼牽連;至於武家……武家人嘛,朕要是犯下過失,落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那臨死前能將自己的哥哥嫂嫂們儘數帶走,也算不枉此生了。”

“有了這個打算之後,朕才毫不猶豫,心甘情願的做了高宗皇帝的宰割朝政的刀。”

太平公主:…………啊這。

……雖然都說女兒是親媽的小棉襖,但小棉襖再怎麼貼心,似乎也不必當著女兒肆無忌憚,將皇帝與親戚的愛恨情仇傾述得這麼赤·裸顯豁吧?

大概是猛料來得太過突然,當皇帝輕描淡寫的吐露出這驚人的話語之後,公主頭暈目眩腦門嗡嗡作響,拚命思索著往日賢臣可資借鑒的應對,但天可憐見,她在心中將高祖太宗高宗朝的史料翻了個遍,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相似的情形——天可憐見,太宗皇帝固然也曾殺兄宰弟,但人家再怎麼襟懷坦蕩,也沒有當著重臣談論自己料理兄弟子侄的時內心糾葛吧?

——或者換句話說,如若太宗皇帝當真坦率到分享誅殺親戚的親身體驗,恐怕魏征等除了啊吧啊吧神思錯亂,也決計蹦不出個什麼子醜寅卯來!

既而魏征等賢臣都隻能瞠目結舌,那要太平公主應付此事,委實就太過艱難了。公主瞠目結舌絞儘腦汁,但還沒從這小小的震撼掙脫出來,便聽到皇帝平靜的聲音:

“……那麼你呢,太平?”

公主一臉茫然,抬頭瞻望,卻見皇帝神情悠然沉靜,仿佛隻是在談論無足輕重的小事:

“設若是你淪落到萬劫不複的境地,太平,你可以承受如何的結局呢?”

皇帝隨手拋下絹帛,從長桌之後踱步而出,語氣輕柔而又緩和,並無一丁點疾言厲色的聲調。然而,卻正是這樣輕柔緩和的聲音,卻一字字敲在了太平公主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