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理政 收養孤女(2 / 2)

“當然,你畢竟是千尊萬貴的公主,總歸比朕要強上一些。縱使犯下了什麼了不得的過失,也不會牽連太深。想來,也不過隻會將你們一家夫妻老小儘數誅殺而已,甚至多半還會給你留個孩子,將來奉祀香火。”

皇帝頓了一頓,終於望向了親生女兒:

“你覺得如何?”

太平……太平公主麻在了原地。

但到底是經曆過幾次風浪的人了。在短時間上頭的巨大震動之後,太平公主還是迅速反應了過來,匍匐跪地,脫口而出:

“臣是陛下的女兒!”

——不錯,就算公主施政權衡的能耐未必儘如人意,但她畢竟是皇帝的女兒!因為朝政的疏失遭遇打擊或許在所難免,可隻要皇帝還在一日,誰又敢越過皇權而戕害至尊的愛女?公主的反擊或許毫無章法,但皇帝的刀劍卻一如既往的鋒利!

隻要至尊尚在,尊貴的帝女為什麼要有這樣的杞人之憂?

這個答案不能算錯,甚至相當吻合公主的身份……如若公主隻是深閨中不問世事的公主的話。

皇帝臉上似乎浮出了一點笑意,但瞬即又消失不見。

“倒有點道理。”她淡淡道:“不過說起來,當年太宗文武聖皇帝愛護妻兄長孫無忌,似乎也說過一樣的話——喔對了,他還曾將長孫無忌托付給愛子,讓高宗皇帝一定要蔭蔽自己的舅舅,不要讓小人暗算了他。“

太平公主:…………

不是,陛下您怎麼如數家珍的回憶前朝往事之時,有沒有考慮過一點最基本的代入問題?

——比如吧,以往後的曆史看,太宗皇帝口中那個暗算了元舅長孫無忌的“小人”,大概、可能、或許,就是您老自己?

……您不覺得有點尷尬麼?

皇帝尷尬與否公主並不知曉,但公主委實是尷尬得腳趾都在摳地。不過尷尬歸尷尬,公主還是立刻領悟了陛下的言外之意——如果地位尊隆一言九鼎如太宗,都尚且不能在死後保住一個功勳卓著的老臣;那麼皇帝馭龍賓天之後,還有誰能庇護孤苦無依的公主?

屆時天翻地覆,能左右公主生死榮辱的,不還是新皇帝一句話麼?

為之奈何,為之奈何?

——當然,有女皇的光輝案例垂範於前,太平公主的野心與欲望隱忍卻又熾熱,僅僅在這驚愕與惶恐的片刻之間,心中已經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某個狂熱而難以自製的念頭,直指問題的核心:如果非要將性命交托於後世皇帝的一念之仁,那倒不如,那倒不如……

當然,這念頭絕不能宣之於口。公主恭敬下拜: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臣亦唯有養德修身,輔政以勤,默邀天佑而已……”

當然,如若天有不佑,那本公主自己動手,解決問題,也是無可責怪的嘛!

皇帝瞥了自己的愛女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

“不錯,有點腦子。”她淡淡道:”輔政以勤,輔政以勤,你又打算如何輔政呐?孔子說,為政者,足食,足兵,民信之。太平,三者之中,你能占到哪一樣?”

“西漢時呂氏秉政,諸劉危殆,周勃等力爭而不能得,唯有曲意侍奉呂後。但呂後崩逝不過月餘,大臣們即勒兵入宮,諸呂遂掃滅無餘,連孝惠皇帝的愛子也被誅殺。何也?諸呂雖然位高而權重,但根基淺薄輕浮,不過是仰仗著呂後的草芥而已。隻要靠山一倒,不要說諸侯國虎視眈眈的藩王,他們就連京中衛戍的禁軍也不要想調動一個——彼時周勃馳入北軍,士卒皆左袒為劉氏,連一個傾向於呂氏的人都沒有!這是什麼,這才是權力的根基!”

“那你呢,太平?朕若駕崩,你能調動南衙還是北衙?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你能從自己身上求出兵力、糧食還是百姓的信心?真以為坐在朝中拉攏重臣料理政務,就算是根基深厚權勢熏天了?朕不妨告訴你,隻要內外稍一呼應,那要殺了你和你那些辛苦羅織來的重臣,隻需要政事堂出一道手令而已!”

這幾句話不徐不疾平緩沉著,卻儼然比滾滾驚雷更叫人恐懼震撼。公主冷汗涔涔,幾乎要軟軟癱倒在地。皇帝居高臨下的俯視大汗淋漓的女兒,內心卻毫無波瀾——既然太平已經決意涉入朝局,那顯然不可能再持有那種深閨公主想當然式的權力幻想——太平資質遠不如自己,如果任由她在朝中為所欲為,那恐怕用不了數月就會被居心叵測的大臣拉下水去,乃至於將皇帝精心籌謀的布局毀於一旦!

想想原本的曆史中自己被武家馮小寶一張等前赴後繼的豬隊友拖累的慘狀,皇帝的臉色不由沉了一沉。

顯然,親生女兒總不能像男寵般隨意拋棄,所以選擇更要慎重。正因如此,皇帝的語氣毫無鬆緩,絕不會給公主以僥幸的餘地。

震顫片刻之後,太平公終於稍稍喘一口氣,伸手擦拭汗水:

“陛,陛下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很簡單。”皇帝淡淡道:“如果你沒有可以仰仗的東西,就不必入朝了,否則白白送了性命而已。”

太平公主張口結舌“仰——仰仗?”

“不錯,仰仗。”皇帝道:“你的大哥一哥不必憂慮,因為他們都當過皇帝,都是李唐的正統,正統就是他們的仰仗;你呢?你是打算仰仗你的那些家產,那些奉承你的輕浮士人,還是遊樂宴飲中結交的那些貴戚豪門?太平,朝政不是可以輕易打算的事情,如果你沒有那個能耐,朕也是庇護不了你多久的……朕總歸要駕崩,而死皇帝一錢不值;真要是應對失措,那到時候你能得一個投繯自儘的結局,都算是後人還能顧及到朕的顏麵了……“

輕描淡寫的說完這幾句驚天動地的敲打,皇帝從袖中抽出一張白麻紙,輕飄飄拋在了癱軟的太平公主之前。白麻紙上字跡俊秀而又英挺,赫然竟是皇帝的禦筆:

【太平公主逃入山寺,三日乃出,賜死於家,諸子及黨與死者數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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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與公主自午後談到了傍晚,直至夕陽西下之時,恭候在殿外的心腹侍女才隱約瞥見公主的身影,然而定睛一看,卻不由駭然:公主竟爾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僵硬;一雙泛紅的眸子更是目光灼灼,直欲噬人。

公主一改往日端莊嫻雅的風格,大步流星踏出宮門,一把攥住了貼身侍女的手臂——這一把凶狠淩厲,力氣好似虎爪,疼得侍女幾乎咬牙。

如此僵立片刻之後,神色怔然的帝女突然開口:

“我的私房還有多少?”

侍女愣了一愣,正在本能思索賬目,卻見公主直視前方,漠然再次開口:

“有多少全取出來吧,讓幕僚寫一封奏疏,就說我感念陛下恩德,願意捐獻身家,收養洛陽無家可歸的孤女,供她們識字……”

侍女愕然:“家主,這費用恐怕——”

“費用?!”公主壓抑已久的鬱悶及怒氣終於爆發,乃至於狂怒不可遏製,聲音竟然尖銳而又淒厲:“留這麼多錢做什麼?買棺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