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大唐後世談(十六) 下(2 / 2)

“……你是說,讓都護府與市舶司介入各國的貿易與財政?現在國子監的監生已經能夠乾預各國稅收,如果再往前進一步,那麼介入的程度可能會相當……深。”

——深到如臂使指,再無反抗的地步。

“不是‘介入’。”太子立刻糾正了妹妹政治上不太正確的發言:“是‘指導’,指導懂不懂?各國沒有這個收稅的本事,但大唐的海關有嘛!所謂君父垂憐化外夷民,我大唐為萬邦之長,自然有教導各藩王理政治國的職責,所謂‘垂衣裳而化天下’,‘執乾戚而有苗服’,這是自然之理。”

他嘰裡呱啦引用了一堆《尚書》、《春秋》,引經據典高屋建瓴,雄辯的證明了大唐教導諸國的天賦職責。諸般聖人經典文字詞章,歸根到底一句話:

他們還得謝咱呢!

長樂公主奔波在外,沒有經曆過這樣高深莫測的儒家辯經訓練,一時之間瞠目結舌矯舌難下,無論如何也找不出一丁點紕漏來——不過也用不著她找紕漏了,貞觀七年以後曆位老臣先後病逝,而今朝中已經再也沒有會顧忌吃相的迂腐重臣了。隻要理論上稍稍能交代過去,難道政事堂還會阻攔不成?

洋洋灑灑引述完畢,太子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奏折,伸手遞給了妹妹。

長樂公主展開一看,隻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最上方是【大唐友好通商貿易協定】幾個大字。

李麗質緩慢眨了眨眼:“這個協定……”

……她怎麼隱約記得,天書對這種類似名稱的協定評價都不算高,曾經怒斥過什麼“不平等條約”來著?

當然朝中的大臣未必懂什麼平等不平等,但要是吃相太過難看,將來還是不容易交代的。

歸根到底一句話,大唐還是太要臉了一點

“這是我等重新擬定的協議,絕無什麼‘不平等’可言!”太子斷然開口辯駁,絕不能縱容對大唐任何一點可能的汙蔑,他斬釘截鐵,莊嚴宣告:“協定中的每一條,都是公平公允之至,即使將來留之史冊,千秋公論,也沒有一句話可以說!”

說罷,他還攬袖起身,拎起拂塵敲打奏折,指點公主仔細觀看條文,不能因區區一個名稱的偏見,便平白施加如此的不明之誣。李麗質被唬得微微一愣,隻聽太子振振有詞的講解:

“你看,自第一款第一條開始,此協定處處便是‘公平’二字!第一款中,隻要與大唐締結了這友好協定的國家,便可以互相向對方國內派遣官吏,提供改革的建議——因此,不但我大唐可以向諸國派出生員指導他們的稅關與財務,這些小國也可以向大唐派出臣僚參與中原的事務嘛!彼此待遇完全一致,有何可議論之處?

“再有,第一款第二條還規定,兩國的軍民商賈可以自由往來於雙方國土之上,不得有任何阻遏刁難——這是什麼?這分明是天書所稱許的自由通行嘛!所謂我可往彼亦可往,大唐百姓固然能自由出入西域,西域百姓不也能自由出入長安?公允之至!”

太子一樣一樣指點下去,引導著公主一樣一樣的看過,果然,協定製定得嚴絲合縫,一絲不錯。自第一款後,第二款又規定【締約諸國均能於彼此國土駐軍】——大唐可以駐軍西域,而理論上西域也能駐軍長安;第三款規定雙方完全向彼此開放市場,不得有絲毫阻遏;第四款則規定,雙方均享有在彼此國土開采礦產的權力……如此連篇累牘,不可勝記,條條款款,卻都緊扣著“雙方平等”四個字。

於是,太子愈發理直氣壯了。

“凡是大唐享有的待遇,這些小國都能享有——這不是最大的公平嗎?千秋萬代以後,還有何話可說?”

說到此處,他有力的揮一揮手,下了最終的論斷:

“這樣的公平公允,大唐這樣的殷殷仁愛,我看將來是可以成一番千古佳話,永載史冊的!”

李麗質瞠目結舌,盯著那些“彼此”、“平等”看了半日,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

貞觀十二年四月,於驪山湯泉休養的皇帝接到了太子與公主聯名奏陳的《大唐友好通商貿易協定》,仔細審閱後以明旨下發,作為對遠道而來回鶻使團的回應。

彼時,回鶻使團尚爾遠在涼州,旨意傳達尚須數日之久;京中的邸報便搶先發出了敕旨,附帶著《友好通商貿易協定》的全文,供朝中百官參詳。不過,朝中百官還未來得及細細體會協定中的微言大義,不少常駐於長安的小國使節——如高昌、扶南等——卻立刻設法取來了邸報原文,並請幕僚翻譯解釋。

自然,朝廷敕旨駢四儷六工於用典,以諸小國使節那來長安不久那接近於丈育的漢文水平,即使翻譯了也無法理解。所幸聘請的幕僚水平很高,刪繁就簡後向東家精準的轉述了協定的中心:

隻要簽下這份協定,就可以借助大唐的力量整頓國內的財政與關稅,從此再也不會有財源匱乏的憂慮;但相應的,國中一切的權力恐怕也會被大唐染指,權貴們將隻剩下一個吃喝享樂的空架子。

如此簡單粗暴的解釋之後,即使遲鈍如蠻夷也領悟過來了,這是一份精心掩飾而居心叵測的協定,協定中的話語甜如蜜糖,出賣的卻是權貴們視若珍寶的權力。想來佛經中所謂誘騙魂魄的魔鬼,也不過於此了。這是為精心籌謀的圈套,專為回鶻而設。

於是小國使節們赫然震撼,並迸發出了強烈的怒意:

居然沒有我等!——憑什麼沒有我等?!

·

貞觀十二年四月二十日,皇帝明旨下發以後五日,高昌扶南林邑諸國在京的使者終於廣下請帖,邀請駐留於長安的諸國商人賓客聚會於鴻臚寺前。諸使慷慨激昂,於眾人前宣講了此新擬定之友好通商協定,於是眾人嘩然一片無不義憤填膺,稍稍挑撥之後立刻血氣上頭,遂步行至皇城牆外,伏闕於太極宮門以前,表示最強烈的抗議。更有膽大者於政事堂外張貼公告,當眾敘述自己效忠大唐的累累功勳,控訴朝廷“用人如積薪,後來者居上”、“袞袞諸公負恩多”、“一往情深,而真心錯付”,竟爾偏袒狼子野心的回鶻,而忽視了諸位忠心耿耿一片赤誠的外邦臣子!激憤之處,乃至於放聲大哭,悲不可抑。

眼見宮城外已經鬨成了一片仿佛話本中情人互撕的狗血現場,值守的相公不能不召集禁軍維護秩序,並出麵力勸諸位使臣安心鎮定——畢竟都是國家的賓客,實在吹不得碰不得。但使臣們越扶越醉,一片吵嚷後反而達成了共識,覺得在長安城中討不到公道,隻能去驪山湯泉宮求陛下訴苦!於是呼喊一聲後眾人相應,立刻發表了慷慨激昂的陳詞:

“聽我說,皇帝陛下絕不忍我等如此受苦,都是他身邊的奸臣對他隱瞞了我等的心意,隱瞞了西域的境況!我們要見陛下,我們要見陛下!”

於是眾人呼聲雷動,簇擁著幾位衝鋒在前的壯士便向北門湧去,一路上還有人扯下白布咬破手指以血為書,殷紅一片鮮血淋漓,真是說不出的悲憤冤屈。

到這一刻政事堂也壓不住了。長樂公主不得不匆忙出門,請來太子帶足侍衛,打著儀仗便往城門處衝。但車駕還未駛出內城,被安插在人群中的眼線便緊急送來了消息,說幾位領頭的使節大概是被氣氛烘托得戲癮大發,居然各自割破胸膛出血為墨,寫了鬥大的“訴冤”、“清君側”、“尊王攘奸”等等橫幅,扛著標語耀武揚威四處展示,不可一世。

長樂公主:…………

行吧,都鬨到這一步,驪山上是絕對瞞不住了。

在隨行的諸位宮女驚悚至極的目光裡,同樣神魂未定的太子終於反應了過來,振振有詞開了口:

“你看,我就說我擬定的是絕對的平等條約吧?”他斬釘截鐵道:“大唐與突厥簽訂協議,契丹就會怨恨;大唐與回鶻簽訂協議,高昌就會怨恨,都說‘為什麼把我放在後麵?’——這是什麼?這是孟老夫子說過,如商湯一般,聖人的德行啊!”

“大唐,有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