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大唐後世談(十六) 下(1 / 2)

當然, 事到如今,再如何怒罵回鶻可汗祖宗十八代,也已經是無濟於事了。雖然公主狂怒於心, 恨不能上奏聖人立刻向西域發送侯君集, 將蠻夷儘數送上天;但獨自憤怒片刻以後, 還是隻能翻檢宮人們拾起的奏折,繼續閱讀那令她破大防的報告。

顯然, 回鶻貴族依然保留著一點大腦, 在意識到漲價已經完全不可控製以後, 還是果斷向長安派出了使團, 企圖以卑躬屈膝來請求中原皇帝解除關稅,恢複到往日歲月靜好的時光。

但經濟問題是能一鍵還原無傷修複的東西麼?長樂公主隻能伸手揉捏眉心, 咬牙開口:

“無論如何, 總不能什麼都由大唐接手,否則豈不成了冤大頭……”

如果僅僅因為可能的動蕩便對回鶻讓步,那麼中原朝廷還有何威信可言?大唐是天下共主萬邦君父, 可不是給周遭小國當無私奉獻的親媽。真要退了一步,將來撲上來吸血的恐怕不知凡幾!即使為了阻遏他人覬覦之心, 也不能隨意開此惡例。

當然,摒棄回鶻的後果難以預料, 在長樂公主咬牙切齒的下此萬般艱難的決心之時,靜坐在側的皇太子平靜開口了。

“以都護府的消息,而今國內動蕩, 回鶻可汗卻仍舊飲酒高樂,日夜狩獵不休。”李承乾道:“回鶻使臣直言告知西域都護使,如若大唐袖手旁觀,他們決計撐不過今年了。”

李麗質:…………

“回鶻使臣特意上報這些做什麼?”長樂公主驚詫莫名, 隱約又有些不滿:“他們是在破罐子破摔麼?本部可汗破罐子破摔,又與我大唐有何相乾——”

一語未畢,公主卻不覺微微一噎。

——不,怎麼就不相乾呢?

如天書所說,坐落於大國身側的小國固然身不由己,但卻都有一記無可阻擋的絕招,即所謂“死給你看”——隻要小國勇於躺平果斷擺爛,那任憑大國力能拔山,往往也隻有瞠目結舌而已。以回鶻為例,如若可汗與貴族們當真躺下開擺,那麼一旦國家崩潰社稷動蕩,數十萬衣食無著的饑民被有心驅趕著向東前進,絕對能讓西域都護府與隴右各州結結實實喝上一壺。到時候流民四散天下大亂,回鶻能不能保住國祚姑且不論,關中以西各州各郡一片騷然,是必定要找朝廷拚命的。

朝廷能冒這個險嗎?冒不起知道吧?

聽說回鶻貴族精於騎射各有駿馬,真有了萬不得以的時候上馬就能直奔天竺落地重開。可大唐呢?——彆說這幾十萬饑民一路湧進隴右是怎樣可怕的局麵了,回鶻人就是向轉東北衝進草原燒荒求生,那野火一旦蔓延不可阻遏,都能讓長安領略領略沙塵暴與大霧霾的滋味……

雖然還在公元七世紀,但大唐依舊感受到了某種被全球化所牽扯的痛楚。

眼見自家妹妹漸漸麵無表情,皇太子適當的補上了一擊。

“其實這也是滄海一粟罷了。”李承乾輕聲道:“以而今的消息來看,南洋也好,西域也罷,與回鶻處境相似的小國其實不在少數。隻不過上下清歌於漏舟之中,對已有的變故安之若素,並不以為意而已……“

他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抽出了一本,展開以後向李麗質遙遙一舉。奏本上朱砂淋漓鮮紅耀眼,高昌扶南等小國名稱之後,赫然是統合出的驚人數字,而這些數字連年增長幅度驚人,卻無一不是經由貿易流入中原的……逆差。

開通商路允許貿易當然相當簡單,但要管理貿易卻極為複雜。數年以來皇太子抽乾了國子監中培育出的所有算學人才,鞭打快牛一人頂倆,參考著天書照貓畫虎,勉強才在西域與廣州搭起了一個簡陋之至的海關架子,能夠征收關稅統計數據,還能以出口入口的貨物大致推算出每年貿易的狀況,總不至於落得如後世大明小政府的下場。

這個倉促搭建的海關當然是草台班子,但僅僅是如此粗鄙簡陋的草台班子,卻也足以在統計數據裡管中窺豹。在擴大貿易後不過區區區區數年功夫,天書所預言的“銀泵”效應便再次發揮了它不可抵禦的吸力。這六七年裡海關統計出的貿易順差連年暴增,數額遠遠超出最狂野的預計,甚至連朝廷都有措手不及的倉促之感——顯然,雖爾相隔九百年,但後世主宰華夏大地的某種神秘經濟學規律已經迅速發揮了作用,並在這蛛絲馬跡中展示了它無上的威能。

大明尚且不能擺脫此價值規律,憑什麼大唐就能擺脫呢?

這瘋狂注入的順差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自漠北的幾處銀礦被發現以來,隴右與河北算是金銀淤積財如流水,不得不從外地調集糧食來解決通貨膨脹;而與順差相應的,則是域外各國不可控製的逆差。

大唐固然不是九百年後生產力高度發達的大明,但西域及漠北的小國卻也絕不是手握美洲銀礦的西班牙葡萄牙,在這樣無遮無攔毫無防備的癲狂吸力之中,西域積攢了數百年的金銀珠寶如流水般湧入大唐,換來了絲綢布帛茶葉瓷器等等做夢都想不到的奢侈珍品。但奢侈珍品充塞國內之時,本國財源漸漸枯竭,卻隱伏著莫大的危險。

而回鶻——回鶻不過是惹怒了大唐,提前被引爆出風險而已。至於其餘經濟體內隱藏的大雷,那更是不知凡幾——彆看諸國在貿易的繁盛中洋洋得意,一旦事情稍有反覆,恐怕會落得連回鶻都不如的地步,所謂“清歌於漏舟之中”,不過如是而已!

不過,以西域諸國那點約等於無的統治能力,他們估計是真搞不明白這順差逆差通脹通縮,所以安之若素,其實也相當正常。

但對於大唐而言,這種結果可就相當之不正常了。說到底對外貿易是細水長流的買賣,總不能一上頭吸順差吸得實在太爽,將周遭小國一口氣給榨成人乾吧?帶明雖將日本葡萄牙榨成人乾,但好歹還隔著茫茫大海數千裡疆土,不必憂慮什麼風波;西域漠北與南洋可是近在咫尺,一旦榨成人乾天下鼎沸,那麼大唐高低得喝上一壺……

這個道理長樂公主當然不會不懂,數年前設立所謂的關稅同盟,正是想要在國際間組織好產業協調,儘量減緩所謂自由市場沛莫能禦的吸力,強至無與倫比的馬太效應。但以今年彙報上來的數據看,關稅同盟不說效用昭著,至少也能算屁用不頂。以天書的術語講,他們的策略隻能算是“有效減緩了同盟內友邦逆差增速過快上升的趨勢”,要一口氣開到三階導數,才能勉強找到一點辯解的說辭——至於被摒棄在關稅同盟以外的諸位麼……那是連開導大法也沒有希望,隻能擺爛而已了。

如今太子再次取出這驚人的貿易賬簿,無異於是宣告數年以來市舶司所有努力的失敗。公主的麵容微微抽動,但終究不能否認這鐵一樣的事實,隻能無力反駁一句:

“當初定議之時,誰能預料到這個局麵?朝廷對西域諸國的判斷,畢竟還是有誤差……”

——高情商:判斷有誤差;低情商:菜得超出了想象。

“的確是有誤差。”皇太子也隻能歎了口氣:“當初建立同盟之時,原本以為還能挽回一二貿易的局勢,但現在看來,估算基本是全盤錯誤……”

這算是引咎自責,為妹妹分擔責任了——當初論證關稅同盟,計算未來順差的報告,就是由國子監算學博士出具,皇太子親筆演算後畫敕通過;而今理論與實際偏差到了他姥姥家,實在是叫朝廷顏麵無光。

“不過,這也實在不能怪罪什麼。”太子話鋒一轉,又理所當然的找補了一句:“從計算上來看,隻要各國能將同盟協議中擬定的關稅收齊,其實情況絕不至於惡化至此。但從眼下的情景看,各國應收的關稅恐怕連一成都沒有收齊,上昏下庸,一盤散沙,所以才會落得這麼個局麵。”

“——某種意義上,這算是朝廷當初高估了他們。而今往來商道的行商,除了在玉門關外要向大唐交一筆關稅,或者購買特許‘大唐製造’的標識以外,出關西行以後,基本是一路坦途再無阻礙——這都不是什麼逃稅的問題,因為茫茫西域中根本就沒有人收稅,所謂的各國稅卡,不過是擺設而已……如果以往年的習俗,蠻橫一點的部落與馬賊勾結,還能靠著劫掠搶奪掙一點外快,但自都護府鐵腕掃黑以後,這筆收入也算儘數斷絕。落得如此下場,其實也不足為奇。”

公主稍稍抬了抬眼皮。顯然,所謂“高估”的解釋實在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即使以大唐上乘北周北齊乃至漢晉列代,成熟完善堪稱冠絕天下的官僚體係,在嘗試設立海關時翻車也不知凡幾,還是靠著源源不斷取之不竭的國子監監生才勉強頂上。這種高難度的操作,又如何能指望區區小國能掌握?帶明皇帝當年缺錢缺到當褲子,都沒能成功從海貿手中摳出幾個子兒呢。

“以眼下的形勢看,僅僅靠著這些小國自己的能耐,是決計無法解決貿易問題了。”太子徐徐下了結論:“因此,我個人的見解,還是要回到貞觀六年的思路上去。否則敷衍塞責,終究不能解決問題——難道還真要靠著大唐貼補它們不成麼?即使顧慮到朝廷的顏麵,有些事情,再難也要辦好。”

所謂“貞觀六年的思路”,乃是當初市舶司初建海關前途未卜時的爭論。彼時朝中分為兩派,如魏征房玄齡等一力主大舉西出,以為貿易全開後西域將無一國能置身事外,與其後日外邦動蕩波及中原,倒不如先行強化都護府的權勢,真正能遙控列國把握局勢,消弭一切潛伏的隱患。

這一主張顯然是懲於天書所描述的種種弊端,試圖一勞永逸防患未然;但思慮固然周詳,可嘴臉卻委實是難看到不堪入目,儼然是一副太上皇帝的做派。於是引得陳叔達等老臣們大為反彈,以為上國仁德化遠偃武修文,怎麼能表現出如此霸道難看的姿態?朝局一時爭論不休。

——簡而言之,你就是真要當全天下的爹,那能不能先注意一下態度問題?將來史書還要記上一筆呢!

以皇帝的本心而言,顯然是大為嘉許魏征房玄齡等人標本兼治的剛直之言。不過某種無謂的天·朝上國堂堂君父的尊嚴到底還是牽絆住了他。大概是文明性格使然,實在學不了後世諸帝國那種爐火純青的恬不知恥大缺大德,到底還是要臉的皇帝陛下猶豫了許久;外加彼時關中水旱災害此起彼伏,國內時有動蕩,此事便也擱了下來。

但現在……現在再提,就渾然不同了。

果然,李麗質凝神注目,沉吟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