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大漢後世談(三) 代價(2 / 2)

霍去病微微張口,但終究沉默。顯然,雖說天書列舉之案例隻有寥寥數語,但這工業革·命以後的屍骨累累卻已經是隱約可見——能讓壯年的力工在四五年後便力竭暴亡,這種力度的壓榨即使在徭役中也相當罕見;如果說徭役還有逃避征辟的可能,那麼此種級彆的壓榨一旦推而廣之,可就真是人人重足而立,天下沸騰不已了。

不過,皇帝能在青史留名,靠的可絕不是什麼仁慈愛民的人設,真要一上頭失去了理智,那搞得天下沸騰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晚年巫蠱之亂殷鑒不遠,還不能冒此大險。所以,天書順勢而下,還提出了更為森嚴苛厲的警告。

皇帝又道:“不僅如此,上蒼還告訴朕,說大漢與這極西之地的佃農秉性全不相同,是絕不能生搬硬套的,否則恐怕宗室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的意思是……”

至高無上的天子微微搖頭,終於歎了口氣:

“天書說,在這什麼‘大英’工業最為鼎盛的時代,全國土地的五分之四,都被七千家大地主牢牢的把握著,四百家大貴族擁有三成以上的田地,土地兼並已經達到了極點。然後,它問朕——大漢的農民,可以接受這種程度的土地兼並麼?”

聽到此處,霍去病……霍去病終於緩緩瞪大了眼。

怎麼說呢,霍將軍或許不太懂土地民政,但這數字離譜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於再如何不懂民政的將領,都要瞠目結舌,反應不能了。

兼並全國土地的五分之四?以中原農民的脾氣,哪怕隻兼並這個數字的一半,那好賴也得出它十幾個陳勝吳廣了!

當種地的人是死的是吧?老劉家的祖墳不想要了?!

大概太過離奇,霍將軍恍惚不敢相信:

“這些……這些所謂‘大英’的佃農,難道還能容忍麼?”

“當然不能。”皇帝平靜道:“但他們的反抗都被彈壓下去了,無傷大雅。所以,這也就是天書對朕的第二個疑問——如若大漢的農人對這工業革·命的後果有那麼一點意見,朕能彈壓下去麼?

霍將軍的喉嚨立刻梗住了。

能決勝千裡之外的名將當然不會對國政一無所知,所以當皇帝輕飄飄吐出“彈壓”兩個字時,他汗水都沁了出來。

彈壓?彈個屁!

大秦沒有橫壓一世雄才大略的皇帝麼?大秦沒有所向無敵的強軍麼?即使如此,當陳勝吳廣振臂一呼之時,大秦支撐了多久?

歸根到底,所謂名將所謂聖君都隻不過是中原土壤上壯盛挺立的參天巨樹而已。當他們依仗中原的力量應對外敵時,他們戰無不勝;可一旦土壤本身拋棄了他們,那麼滅亡也隻是在旦夕之間了。

皇帝料理匈奴料理朝鮮料理東夷西羌一切蠻夷,都可以毫不猶豫發送衛青發送霍去病,“怕什麼,有兵在”!但麵對中原鼎沸的騷亂,還能肆無忌憚時,隨意動用武力麼?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暴秦滅亡至今不過七十餘年,賈誼鞭辟入裡的論述還依舊是膾炙人口朗朗成頌,皇帝隻要腦子沒有真被人下了巫蠱,又怎麼可能行此自取滅亡的愚行。

某種意義上,天書還真是抓住了皇帝的軟肋。

不過,在愕然驚異之時,霍將軍心中不由自主而生出的,卻是對這天幕所說之“帶英”國主的敬畏——兼並國土五分之四的同時還能鎮壓住被奪走土地一無所有的佃農,這位的倒確是狠人呐……

皇帝顯然預料到了霍去病的反應,所以隻是稍稍抬了抬眉,而後屈指一點,光幕隨之波動起伏,又傳出了聲音:

【正因如此,後世對生產力發展,對技術革命所帶來的進步,往往有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隻能說,總體來看,社會當然是在前進的,可要具體到某個階段嘛,隻能說還是要麵對現實的好。

這種醜陋的現實甚至不僅僅局限於平民的生活上,甚至在我們所常常幻想的,所謂工業革·命所激發的社會上層建築的變革之中,情況也往往不堪入目。這裡僅以創巨痛深的鴉·片戰爭為例,在此幾乎決定了東西方地位的關鍵戰役之中,帶英自印度自南亞調來的實際上是一支支離破碎一團稀爛的軍隊,軍隊中所有的職位幾乎都是以賄賂買來,吃空餉開虛額開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甚至上至軍官下至兵卒,還有不少對鴉·片上癮的貨色——倒是完美呼應了戰爭主題。

這麼一支爛到匪夷所思的軍隊,大抵也就隻能在帶清麵前刷一刷優越感了。但凡是個軍製運行正常的中原王朝,恐怕都很難說誰更爛。

所以,這能體現什麼製度與組織上的先進性呢?

不過,某種意義上說,也恰恰是這樣一團稀爛的軍製,才愈發凸顯出了工業化以後那不可思議的可怕力量——彼時的帶英自然是腐敗而有又墮落,潰爛到骨髓裡;可這樣腐敗而又墮落的軍隊,在正麵擊潰龐大而古老的帶清之時,又動用了幾分的軍力呢?

——以當時正規軍軍力以及軍費占比來計算,大概不過占到帶英整體實力的百分之五六而已。真正意義上的“我還沒出力,你就倒下了”。

遠涉萬裡重洋,以區區偏師而克敵製勝,其間戰力的差距,何止以道裡而計?

縱使腐朽,縱使墮落,縱使虧空朽爛到不可入目,可這樣的軍隊終究取得了勝利,輝煌閃耀而無可比擬的勝利。而勝利者通常不受指責,這便是一般的公理。

也因如此,工業革·命才會所向披靡,以至於橫掃上下而縱橫宇內,最終成為人類文明幾乎唯一的答案。它當然殘酷冷血而無情,曆史中,技術進步所帶來的創傷、死亡與痛苦也無可計量,甚至遠遠超出於農業時代田園牧歌的想象;乃至於當“先進生產力”降臨之時,人類所首先領受的並非“進步”,而是災難與恐怖的循環——它們從不是叫地上得太平,而是叫地上起刀兵。

可儘管如此,儘管如此,那又能如何呢?工業化能夠贏得這個世界,依賴的從不是其思想,價值觀或宗教的進步與優越,而是通過它運用有組織的暴力方麵不可比擬的優勢。古往今來的聖賢當然可以思辨一萬次一千次,窮儘一切想象從任何可能的角度來指摘這血淋淋的工業革·命那肮臟醜陋的真相,妙語綸音而天花亂墜,足以感動得頑石都為之點頭;可工業化呢?工業化要反駁這樣邏輯嚴密思辨高妙的長篇大論,隻需要抬手開出一槍而已。

——被以暴力覆滅的,舊時代的餘燼,即使有再多形而上的智慧,又能如何呢?

歸根到底,批判的武器還是抵不過武器的批判嘛。

當然,工業化最終還是推動了整個人類世界不可思議的進步。隻不過這個進步的過程,大概也是真的太過於卑鄙與邪惡了。那並非溫文爾雅的勸說,先進文明或高尚道德自然而然的吸引,而是最恐怖與肮臟的征服、屠殺與奴役。在數百年滔滔曆史長河之中,人類一切的國家一切的文明一切的民族,最終都或早或晚或主動或被動的卷入這洶湧澎湃的工業浪潮之中。所謂的“工業文明”,不過是拒絕工業的文明都消失了而已。

大概,曆史總是在血腥與汙穢中曲折前進吧。

真是殘酷啊,對吧?】

天音嫋嫋尤未斷絕,側耳細聽的霍去病卻倏然變了臉色,閃出了某種難以遏製的驚愕。

他沉默片刻,終於冒昧抬頭望向了皇帝:

“陛下……”

他張口欲言,卻又出口晦澀,難以描繪那迥然超出於想象的景況,竟一時做聲不得。

“朕知道你要說什麼。”皇帝淡淡道:“所謂‘工業化’的威力,是不是?以腐敗墮落的軍製,以不到五分的兵力,竟爾能遠涉萬裡輕易擊敗中原王朝……嗬,什麼‘脫胎換骨’,還真不是虛妄之談呐。”

——無怪乎會形容“脫凡入仙”啊……與這樣匪夷所思的力量相比,即使皇帝幻想中移山填海的仙人,恐怕也相形見絀了吧?

“不過,既然如此。”皇帝輕聲開口,語氣卻不已容轉環:“大漢絕不能錯過這樣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