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大漢後世談(四) 組織(1 / 2)

霍去病罕見的出現了呆滯。

他與皇帝朝夕相處如此之久, 自然深知這位至尊的心性。大漢天子生於榮華富貴鐘鳴鼎食之中,除了天生養成的一副天馬行空執著不移的脾氣以外,還有某種難以遏製的賭性——昔日王恢獻馬邑之謀, 朝中大臣迭相反對, 也曾指出這謀劃種種不可忽視的弊端;但皇帝心意已定無可回轉,為了彰示大漢與匈奴絕不可兩立的決心, 儘最大可能消滅匈奴主力,依舊是毫不猶豫壓上了賭注。

——然後險些連底褲都險些輸了個精光。

隻能說, 還好有日後的漠北之戰來描補,否則單憑當日在全天下麵前光著屁股丟的那個臉, 上史書後被嘲個七八百年估計不成問題。

當年要謀算的不過是區區匈奴主力,皇帝尚且肯下這樣的賭本;更何況而今這“工業化”的力量強極絕倫、沛莫能禦?以素日的秉性而論, 為這樣的力量冒點風險, 簡直仔合理不過了。

說白了, 這位陛下就不是什麼老成持重從長計議的人。

當然,以本心而論,隻有任何一個軍旅出身, 親眼見過沙場血流成河的名將, 也絕不能無視天書中寥寥數語所描述的空前威能——儘管這威能委實難以想象。以偏師遠涉重樣而痛擊大國, 這又是個什麼離譜的概念?這是人力所能企及萬一的神跡麼?

不過, 這偉大的神跡還不僅僅在於戰力。戰力或許強大, 但最不可思議的還是這戰力投送的距離。漢軍之強何止勝於西域百倍?可是此次千裡出征,縱使有如霍去病一般的將帥領隊,真正抵達目的展開陣型之時,卻也是輜重十不存一,戰力疲怠衰弱已極,再沒有往日摧堅克難的銳氣。而所謂的“帶英”要遠渡萬裡重洋而來, 又是如何保證後勤供應的呢?

霍去病隱隱有所察覺,相較於所向披靡的軍力,這樣強橫無匹的後勤供應能力,恐怕才是所謂“工業化”真正力量的體現。

所以他沉默片刻,但終究低聲附和天子:

“陛下聖明燭照。”

雖然沒有完全出聲讚同,但言下之意已經是昭然若揭了。這也就是霍去病身份特異,敢如此當麵表態了;換做另一位稍微謹慎的文臣武將,恐怕都是伏地戰栗,唯有叩頭不語而已。

畢竟,這乾係實在太大了。

皇帝露出了微笑。

“果然是朕倚重的人物,還是有那麼幾分膽氣。”他撫掌讚歎:“也罷,這樣的事委實不能對公孫賀對張湯乃至對汲公透露一句,唯有你我君臣彼此默喻而已。不過當然,這所謂之‘工業化’,雖爾神乎其神,威力無匹,但到底是個什麼底細,其實現在也不甚了了。”

以皇帝的本事,能說出“不甚了了”四個字,那必定是已經窮竭手段將天書逼問得走投無路,再三比對之後才得出的結論。他停了一停,隨即又解釋:

“朕原本以為,這所謂的‘工業’,不過是船堅炮利,生產數量極多的火器而已。但天書告訴朕,說這隻是什麼器物的工業化,但真正工業化的威力,可絕不是這點外物所能概括的,如果隻是器物的進步,那麼不過是蒙了一層工業的皮而已。”

皇帝屈指輕點,光幕隨之搖晃,卻漸漸浮現出兩幅畫麵來——一麵是碧波之上高聳如山的偌大艦船,其長其寬莫可計量,行進時滾滾黑煙噴湧而上,呼號咆哮不絕於耳,倒像是一頭長聲呼嘯的鋼鐵巨獸,望之令人膽寒;而另一麵則是寒冬臘日光禿禿白茫茫一片的苦寒土地,隱約能看見白雪中起伏似黑點的人影,隻是大多衣衫樸素而身材瘦小,委實沒有什麼出奇。

“天書說,雖爾猝不及防,遭遇了數千年來從未曾想象的重大變故,但華夏苦苦掙紮百年有餘,居然終究還是掌握了這夢寐以求,近乎於神的力量。”皇帝輕聲道:“隨後它給朕出了個難題:這兩幅景象之中,哪一個才標誌著真正工業化的力量呢?”

霍去病張了張嘴,這答案似乎是顯而易見——鋼鐵打造的巨船如何能浮於海上?那咆哮噴湧的黑煙又隱伏著何等的偉力?思來想去渾然不得其解,似乎隻有為天書所反複渲染的“工業”才能打造如此的神物;而“帶英”能遠渡千裡投送兵力,多半也是靠了這無風自動劈波斬浪的巨艦。

工業化的力量,難道不就是這般麼?

但不知為何,年少得誌的將軍有了些莫名的遲疑。天生的名將總會在關鍵的抉擇中捕捉到某些靈感,而現在這種若有若無的靈感再次在心頭蕩漾;他本能的覺得,答案未必有那麼簡單。

他隻能低聲道:

“臣愚鈍。”

眼見著心腹的窘迫,皇帝卻露出了微笑。

“感覺不太對,是不是?不錯,朕起初看見天幕垂示的種種,也隻覺猶豫不安,不能決斷。畢竟這答案實在匪夷所思。”他平靜道:“以天幕所說,第一幅景象中的鋼鐵戰艦戰力的確出類拔萃,但終究沒有挽回彼時中原傾頹的運數,在某次海戰中一敗塗地之後,依舊是被瓜分瓦解敲骨吸髓的下場;歸根到底,不過是一層光鮮亮麗的紙而已。而後者嘛……後者卻是在亂離饑寒、中原元氣喪失殆儘之時,被迫走出家門,北上麵對天下第一的強敵——以天書的說法,這一次踏上門來的強敵,實力足足有當年那‘帶英’的百倍千倍有餘。”

“然後……”皇帝似乎沉默片刻,才再次開口:“他們居然打贏了。”

霍將軍立刻瞪圓了眼,以至於幾乎忘了尊卑:“——怎麼做到的?!”

“不知道。”天子微微搖頭:“天書說,所謂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人遁其一,天意固然麵麵俱到,但總有百密一疏照顧不到的地方,而中原的人嘛,卻似乎總能在意料不到的疏漏之處創造意料不到的奇跡——所以它也不想明白。以任何軍事的常理而論,這樣實力懸殊的對戰,本該是一敗塗地,再無翻身的機會才對。至於怎麼投骰子投出這樣的好運氣,那隻能是六合之外,自有存而無論者……”

事實上,皇帝的轉述還是太平靜,太單調,太波瀾不驚了,完全不能描述出當然天書講解時微妙複雜的情緒。畢竟,按理論模擬兵旗推演,即使以天幕那無可窮儘的算力,亦不能從那樣的絕境中窺探出什麼有意義的勝率。某種意義上,複現這段曆史的難度,大約等同於以人力戰勝阿爾法狗。

……隻能說,大概某些時候某些人真的會生出某些不可思議的靈感,下出連人工智能也不可揣摩的神之一手吧?

“如天書所說,工業化不工業化,終究還是要在戰場上見真章的。打不贏的終究等於零。”皇帝緩緩道:“既然能夠正麵迎擊天下第一強力的軍隊,那麼結果便是昭然無誤了——花費一百年的光陰,數不儘的性命之後,中原到底還是邁過了那道生死大劫,脫胎換骨。雖然彼時絕大部分的百姓依舊被困在農耕之中,未曾得一丁點工業化的德澤,但這個國家已經長出了工業化的骨頭,再也不是那區區幾艘徒有其表的鋼鐵艦船所粉飾的外皮了。”

當然,天書在下這樣的論斷時,態度同樣是沉悶的。畢竟以人工智能超邁古今的統計判斷,無論如何估算調整,彼時中原的生產力都算得上落後之極,恐怕有八成產業都是貧弱分裂的小農經濟;要判斷這樣的經濟體進入工業化的門檻,那委實有些虧良心。

可要是不做此判斷,那難道還能是貧弱之至的小農國家正麵擊敗了天下第一強軍麼?那恐怕是連人工智能都編造不出來的笑話!

——兩害相權,還是重新修改一下“工業化”的定義比較穩妥……

不過,這顯然給了皇帝莫大的靈感。當他複述至此的時候,眼眸中居然都忍不住閃出了光亮:

“如若天書所言並無差錯,那麼工業的門檻就未必有那麼繁瑣——八成產業是農耕的弱國居然可以養出這所謂‘工業化的骨頭’,那大漢也不必太過妄自菲薄嘛……雖然道路艱險,也不是沒有一步登天的可能。以天書的說法,這叫什麼來著?‘彎道超車’,是不是?“

自然,皇帝再如何自信充沛,終究沒有到狂妄愚鈍的地步。天書固然為他舉出了這麼一個亙古罕見的能逼得人工智能修改定義的工業化特例,但特例之所以為特例者,正在於絕不可仿效——某種意義上,這次特例算是天時地利人和均恰逢其會,整個文明花費了百餘年才擲出的一把好手氣;天子固然也是出了名的強運,但再如何也不能與如此的天命比肩。

所以他語氣迅速一轉:

“所謂自知者明。要論心誌堅毅、才高絕世,朕也是萬萬不能與這天書所說的人物相比,更遑論有那樣的功業。但取其上者得其中,朕所欲者,原本也不是如此誇張的戰力嘛——什麼初出茅廬便迎擊天下第一強軍,那未免還是太過誇張;能借著這工業的門檻有後日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戰力,也不枉白白冒這個險。再說,朕也不是毫無依仗……”

說罷他抬手一招,天幕隨之起伏,閃爍出無數怪異玄秘、難以理解的圖像與符號。

皇帝當然麵臨著種種的困難,但他的優勢同樣也無可比擬——前人在發展生產力改革社會時種種的艱難困苦百般經驗,在天幕中儘數一覽無餘;而曆代先賢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先進技術與製度借鑒,也同樣唾手可得,毫無阻遏。唯一所需的,不過是一點曆史偏差值而已。

……好吧,也許不止“一點”。

但皇帝的性子大概是最不會在乎資財的了。所以他輕鬆寫意再揮一揮手,光幕再次起伏,這一回飄出的卻是長篇大論橫平豎直的文字。隻是文字框架結構頗為怪異,時不時還有缺少的筆畫,似乎在漫長歲月中經曆了某些不可預知的變遷。

“雖然不敢奢望能與如此的奇跡相比,但借鑒借鑒總是好的。”皇帝語氣從容:“所以,朕設法從天幕手中換來了一點東西……據說,後世子孫正是依仗著這些典章,才最終能一舉翻盤,建此殊勳。想來,隻要能有所領悟,那麼成就便當不可限量。”

天幕中的文字終於穩定了下來。這一次浮出的是一本泛黃的舊書,書頁從右至左,又是那缺胳膊少腿的文字,勉強可以辨認出底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