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大漢後世談(四) 組織(2 / 2)

《民兵手冊》

霍去病:“這是……”

皇帝彈了個響指,天幕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當然,僅僅描述工業化的殘暴與偉力,還未免太過浮誇,或許會讓沉浸於人某種先進技術的狂想中。當然,工業國家的力量決計離不開先進技術,但僅有先進技術卻永遠也沒法完成工業化;這一點古往今來已經驗證過太多次了。事實上就是,即使工業化的現代軍隊在技術上不存在領先,它要擊垮一支古代軍隊,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要知道,帶英當年入侵南亞乃至青藏高原,有不少的戰爭其實是以冷兵器打的

那麼,真正區隔這所謂“工業化”,“現代化”的天壑,又是什麼呢?

在這裡,我們就不得不回顧數百年前的經典論述了。在闡述資本工業化的種種奇跡時,先哲們曾經縱情想象,形容這個新時代“僅僅一年所創造的財富,便超越了人類自誕生以來生產的總和”,而最為誇張,最為不可思議的力量,還不在於這物質的極大豐富,而是新生階級終於借助著生產工具的改進與交通條件的便利,一舉擊碎了山嶺溝壑天高水遠乃至數千年以來一切風俗習慣乃至語言文字所製造的阻礙,終於將整個社會組織為了一個整體。而社會的力量亦隨之整合、增長,並最終被擴大到某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某種意義上,這是封建農耕時代絕不可企及的幻夢。封建時代——即使如華夏一般中央集權書同文車同軌的封建時代,除了極少數的上層士大夫能憂國憂民心懷天下之外,大部分百姓恐怕處於昏芒無知,被分割被蒙蔽、“帝力與我何有哉”的境地裡。龐大的國家被橫向豎向切割為彼此漠不關心的圈層,看似是人煙廣袤而無所不有,但真正能組織調動的力量恐怕隻有那麼一丁點而已。

這一點僅存的力量如此孱弱可憐,又如何能與被充分整合與組織的軍隊相比?即使僅處於工業化的初步,軍事技術上並未達到碾壓橫掃的地步,這種充沛、旺盛,封建時代所不敢夢想的組織力,也已經提前鎖定了勝局——戰爭畢竟是人的戰爭,而自古以來人類彼此征戰,從來都是有組織勝於無組織,強組織勝於弱組織。當組織力的差距大到某個地步,甚至連武器的差距都無法挽回。

……想來帶清應該是深有體會的。

所以,工業化與其說是技術的進步,倒不如說是組織的進步。與封閉、保守、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不同。工業經濟一旦誕生,便有著最強烈的擴張欲望——完整的工業從來不是區區數個產業的光鮮,而是一整條上下勾連緊密銜接的鏈條,所謂“產業鏈”。而產業鏈中波及到的一切人與團體,都或主動或被動的成為被捆綁的最為緊密的共同體,休戚與共而利益相關,不能不彼此聯絡聲息相通,化為整個社會強健的肌體。

以時興的理論而言,相較於所謂“器物的現代化”、“製度的現代化”,最為關鍵者,恐怕還是組織與理念的現代化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過往數百年之中,占據優勢先發國家往往並不忌諱售賣高級的技術(除非優勢已經大大縮小,到了令先發者惶恐的地步),但對後發國家與殖民地在組織術上的嘗試卻是嚴防死守,甚至不惜於親自下場打壓——帶英當年在印度彈壓各路組織的手段,那可真是讓人聞之膽寒呐。

畢竟,屠龍術總不能隨意授予他人,是吧?】

當天幕娓娓說道此處,驚愕聆聽的霍將軍卻終於忍耐不住,居然冒險向前了一步。

——大概是相隔太遠而懵懵懂懂,天幕對所謂“工業組織”的講解並未如何打動霍去病的心防,反而是那句“屠龍術”的形容,令他愕然而驚,神思竟為之一震。

什麼是“屠龍術”?!

當然,在陛下麵前議論什麼“屠龍”,未免有點無禮;但這小小比喻中的深意,卻迅即為霍將軍所領悟——莊子雲,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殫千金之家而三年技成,蛟螭蟠龍皆應手屠之;而對於所謂新生的工業革·命而言,原本龐大遼闊無邊無涯的世界,臃腫淤塞累積數千年的傳統與習俗,不就是盤亙前途,所必定要屠殺的那條“龍”麼?數百年間工業化以小勝大而以弱勝強,竟爾將一切敵手驅逐殆儘掃滅無餘,這“屠龍術”的威力,又何可計量?

如此威力的屠龍術,當然要謹慎封鎖,不能再讓往日的敗者有意絲可趁之機。

但是——但是,如天幕所說,原本被擊敗、被摧毀、被封鎖的華夏,居然也僥幸掌握了這新時代的屠龍術;並且,並且再三磨礪,5推陳出新,終於將這屠龍之術的威力打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竟爾一擊中的,抵擋住了天下最為強盛的軍力。

……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霍去病直勾勾盯著光幕,凝視著那本老舊的《民兵手冊》,神思漸漸飄揚。

顯然,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是軍隊。”他喃喃道。

皇帝啪的伸掌一拍,聲音清脆響亮,好似淨鞭一響。

“果然是朕看中的英才,果然是聰明絕倫。”皇帝出聲讚歎,神色真摯誠懇,再也沒有往日玩弄權術時的欲說還休,而是真正的喜悅:“不錯!正是軍隊。”

他伸手召來光幕,長袖衣衫隨風翩翩起伏,頗有迎風而舞卓然出塵的氣度,而語氣亦隨之鄭重:

“你猜的不錯。以天書的解釋,先發國家對這‘屠龍術’的封鎖其實相當嚴密,嚴密到中原嘗試了一百年,窮儘一切可能的手法救亡圖存,依舊是頭破血流,不得要領——說實話,也就是中原華夏文明老本實在太厚了而已,否則這樣竭澤而漁不顧一切的嘗試,恐怕早就是亡國滅種的下場了……但不管怎麼樣,百年來幾代人前赴後繼,居然真的讓他們試出了一條屠龍術的法門!”

說到此處。連皇帝也不覺提高了聲音,他注目凝視著天幕,而神色變化萬端,光彩熠熠動人,仿佛心潮亦隨之洶湧,不能自已——此時此刻,與其說天子是在向心愛的將軍口述訓示,倒不如說他是在背誦數日以前自天幕處聽到的種種直指人心之宏論,儘管是再次敘述,但積累的情緒依舊起伏而洶湧,隱約中再次回到了那一日的妙悟:

“其實一言蔽之,也很簡單。既然任何建立工業化組織的嘗試都會立刻遭到封鎖與打擊,那麼索性就建立一支軍隊——一支組織嚴密、上下一心,以某種先進的理念所武裝的隊伍,所謂婦孺可與之爭道的王者之師,百姓望之如大旱之盼雲霓的部隊。這樣的隊伍將是整個社會至關重要的組織核心,頂天立地支撐要害的棟梁。於是,原本散碎、割裂、封閉的文明,將會以這支部隊為藍本而重新組織起來,從而終於跨過那道生死的界限,步入被封鎖嚴密的工業化的界域之中。”

當然,這所謂“以部隊為藍本”組織出的工業社會,可絕沒有概括的這麼輕描淡寫。以天幕描述的種種來看,這簡直是複雜到無可言喻的社會工程——被視為榜樣與藍圖的部隊必須保持近乎於苛刻的聖徒式的作風,由此而能博取百姓絕對的信任,達成真正的水乳交融;另一麵來講,這支被嚴苛約束的部隊還必須承擔起最為繁重艱難的任務,那不僅僅是保家衛國的問題,還要一馬當先衝在各路艱險的最前麵,所謂一心同功而死不旋踵,以此而樹立真正的榜樣。

簡單一句話,這種組織製度中,部隊被視為宣揚書、播種機與宣傳隊,組織力核心的核心;但核心是那麼好當的麼?它必須與絕大部分人結成比血肉更為緊密的聯係,必須得到人民毫無保留、至誠的信任,然後才能大步衝鋒向前,帶著整個文明去衝擊那決定生死的關卡。

而要達成這種不可思議的境界,恐怕唯有上古所謂解民倒懸而放桀伐紂,百姓簞食壺漿而迎之的王者之師,可以殊幾近之了。

皇帝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所以他壓根不敢指望能效仿這樣近乎於誇張的例子。不過,即使最上乘的境界不能奢求,他總可以學一點皮毛吧?

所以,他伸手一點,取出了那本代價昂貴的“民兵手冊”。

“——如果這條以軍隊起步的路是可行的,那麼不妨做個演練。”皇帝強自按捺心緒,語氣重又變為平和:“朕的意思,是在羽林軍中做個試驗……”

這才是召霍去病來真正的用意了。羽林孤兒出身關中良家子,算是皇帝最為可親可信的近衛,以此實驗天幕之屠龍術,方能自如把握輕重。而如今衛青功高權重、瑣務繁雜,皇帝所能隨心任用的將領,也唯有一手培育的霍將軍了。

不過,這件大事畢竟是至關緊要,容不得半點馬虎,所以皇帝禦口親傳,循循善誘解釋得如此詳細,正是要掃清霍去病心中所可能有的任何一丁點疑慮;不唯如此,即使開口下令之時,天子的神色也是溫和輕緩,生怕主事者會有重壓下的忌憚驚懼,攪動大局。

而似乎是被聖上的神色鼓勵,霍將軍猶豫片刻,終於輕聲開口:

“……陛下,這兵之一字猶自可解,怎麼前麵還有個‘民’呢?書上的‘民兵’,又是何意?”

這一問出乎意料,皇帝的笑容不由微微一僵。

——他總不能向外甥承認,自己給大漢精銳擬定的最高目標,其實不過是後世普通訓練的民兵吧?

……當然,這目標的確也有點匪夷所思。按天書的說法,那所謂以軍隊為藍本而建立組織的工業社會離譜到了什麼地步呢?——它居然一度搞出了全民皆兵這種東西,無論男女老少都要接受這類似於民兵手冊的訓練,號稱是下發的武器一百年都用不完……

說實話,漢承秦製,走的都是那種軍功立國而開疆拓土的路子,其武德之盛古來少有;但是吧,縱使是能與秦始皇並稱的當今皇帝,用武練兵從無遲疑的聖天子,在聽聞後世如此近乎奇幻的操作之後,心下居然都忍不住生出嘀咕來:

——這後世的武德,是不是也有點盛大得太過分了……

皇帝咳嗽了一聲,迅速從震動中拉回了思緒。

“這你就不必過問了。”他斷然道:“下去後找幾個有點見識的諸生博士,一起參詳參詳這手冊,先擬個方案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