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大漢後世談(五) 計劃(1 / 2)

霍去病倒沒有留意到陛下心中這不可告人的彎彎繞。他老老實實喔了一聲, 快步趨前,雙手接過這本泛黃的小冊子。

僅以這本手冊的所需的代價而言,其珍貴罕異更在當今一切珍寶之上。霍去病將舊書謹慎包裹, 放入懷中, 而後垂手行禮,才緩步退了回去。

皇帝道:“朕粗粗看過這本冊子,雖然於軍務不甚了了,但大致還是有點心得。手冊中連篇累牘所反複敘述者,卻不是什麼克敵製勝的計策,而是極為瑣碎的練兵之法……“

所謂“軍務不甚了了”,當然隻是皇帝自謙而已。但手冊中記載的內容,卻委實是大大出乎天子的意料。這所謂能逆天改命而所向披靡的屠龍術並沒有提出什麼高屋建瓴的全新理論, 它唯一的特色,大概隻在於“瑣碎”——從開篇一段以後, 此書就以極為詳細的筆法不厭其煩的描述了練兵的種種細節,無論軍姿、隊列、行進, 乃至每日訓練的科目、操典規章,都是掰開了揉碎了反複講解, 還配有大量的圖解與比喻,細致到近乎囉嗦的地步。

自孫武兵法至今,華夏軍事技術有過數次飛躍, 對用兵的認識也漸漸由表象而至本質, 建構出了成體係的經驗;漢匈戰爭往來數年, 單反朝中能獨當一麵的將帥, 在養兵練兵整頓軍紀上都有彆出機杼而行之有效的心得,功用亦極為顯著,否則不能奠定如今的勝局。

但功用再為顯著, 這些心得終究隻是口傳心授而默然神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本能經驗,實在難於訴諸文字而整理成篇,在傳承上的難度實在極大。大概也隻有霍去病衛青等天資縱橫的將種,才能於實踐中通曉無誤,短短數年間便掌握得如此之迅速完善了。

而與這熟能生巧的個人經驗相比,這本手冊或許失之瑣碎呆板,但卻真正是體係化製度化可以學習領悟磨礪提高的練兵法門。以此法門謹慎曆練,或許不能培育出衛、霍這般的人物,但卻能成批量的訓練合格的軍官與士卒,保證一支戰力絕對可控的部隊。這樣可以批量製造的合格部隊,意義可能還在一一超凡脫俗的名將之上。

但此手冊的用意似乎還不僅於此。在繁瑣細密的軍事訓練規定之外,書中的內容還深入到了難以理喻的地步——即使在所謂訓練之餘的“閒暇時間”,手冊也要求軍隊必須隨時展開掃盲運動、講解軍事方針與作戰理念、進行所謂自社會至自然無所不包的“思想教育”,乃至於提供足夠的娛樂消遣,滿足士兵的“精神需求”!

又搞掃盲又搞教育又提供娛樂,這還是在練兵麼?這是在養兒子吧?

不過,以皇帝超出尋常的穎悟,隱隱卻體察到了這安排中的用意。手冊花費如此大的篇幅來講解由思想至生活由娛樂至教育的種種安排,目的顯然不止是為訓練軍隊而已。如果由訓練而至日常儘數被囊括於其中,那麼投身軍營的士卒便等於是入爐回鑄,由精神意誌而至身體都再次被重新塑造,磨礪為一個新的人——難道天幕所說,戰無不勝的“組織技術”,便隱伏在如此瑣碎的安排之中麼?

當然,以天書先前的解釋來看,這組織技術的核心應當是在思想教育中引入什麼“先進理念”,讓士卒明白“因何而戰”、“為誰而戰”,才能真正的激發士氣。不過天書也直接了當給出了警告:相對於瑣碎細密的訓練之“術”而言,這些先進理念才是屠龍術真正的“道”;這種玩意兒自然威力無窮難以想象,但力量也難免不容易控製,一旦大成之後,搞不好會順手將老劉家這條龍也給屠了。

【再說,先進與否總是相對而言的。】天幕諄諄教誨:【在而今這個時代,能實行良政的封建主義都算是先進之極的社會形態了。步子邁得太大,恐怕是會劈叉的……】

在關鍵問題上,皇帝還是很聽勸的。所謂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他順便繞開了這個話題,隻是反複叮囑霍去病,訓練羽林軍時不必吝惜工本,舉凡一切掃盲、娛樂、學習的開支,都可以找自己支領。霍去病垂手聽訓,隻是心中默默計算之後,忍不住補了一句:

“陛下,這花費恐怕不小。”

以皇帝豪奢無度的脾氣,輕易是不會在錢財上皺眉,但聞言也不由噓一口氣。

“的確不小,即使裁減了山陵的費用,而今內庫中的餘財,也僅僅隻能支撐一支京畿的羽林軍而已。”天子喟歎:“若要全麵鋪開,恐怕窮竭太倉,亦不能補足費用的十分之一。無怪乎天幕心心念念,堅稱要發展什麼‘生產力’。如此一來,恐怕修築宮室的旨意也得緩行了。”

皇帝生平兩大愛好,一曰修奇觀,一曰開疆土,都是好大喜功窮竭國力的操作。而今兩者不能得兼,陛下稍作權衡,還是覺得煉成精兵開疆拓土留名史冊,才是生平至樂;什麼宮殿園林,都隻能往後稍稍。

——再說了,開疆拓土的成就點可不在少數。以皇帝而今這揮霍無度的手筆,還是要多存儲一點才好。

以羽林軍來試驗這未知的改革方案,算是皇帝推敲許久的萬全之策,自然要托付與最為親近可信的心腹。至於所謂“發展生產力”之類玄之又玄的要求,那還是隻有托付給少府內諸位自山南海北被收集來的牛鬼蛇神了——迄今為止,大漢尚未建立起完善嚴密的科研體係,對天書技術的消化改革,還是隻能苦一苦諸位方士了。反正罵名又不用皇帝背。

為此,天子特彆叮囑,要霍去病在整頓改革羽林軍時,必得與少府密切交流,留意最新的實驗成果。眼見外甥俯首唯唯稱是,皇帝思索片刻,終於下了最大的決心:

“如若真有曖昧難言,不方便與少府諸方士議論的事務,可以奉朕的手令,去廷尉找一找人。”

聽到這輕描淡寫的口諭,即使以霍去病的沉著,眼睫亦不由微微一顫。他輕聲道:

“陛下,廷尉要地,以朝廷慣例,恐怕不易輕動……”

以霍將軍簡在帝心而天資縱橫的身份地位,這樣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實在是極為罕見的態度。但沒有辦法,霍將軍少年意氣,或許不太在意什麼陳腐老套的廷尉要地朝廷慣例,但而今廷尉中囚禁的某位人物,卻實在是棘手得威名赫赫,再高貴的重臣也要聞之皺眉。

皇帝立刻安慰他:“不要緊,朕那位叔叔被關了這幾年,想來火氣也是消了不少,實在不行,朕會命人隨從。”

不錯,自天書降臨泄漏諸多機密以後,皇帝雷厲風行先下手為強,調集軍隊將預謀叛亂數年的皇叔淮南王劉安來了個全家鏟——喔不,說是“預謀叛亂”其實有些太冤枉他這位皇叔了,以酷吏們在淮南國搜山撿海翻出的證據來看,淮南王固然心懷異誌而圖謀不軌,但這數年以來的謀反進度始終是停留於畫大餅做ppt的啟動步驟;自建元元年以來精心打磨這數年之久,劉安以重金招攬的諸豪華謀反天團所達成的唯一成績,大抵便是編定了一本《淮南鴻烈》而已——或許還要加個豆腐。

……怎麼說呢?即使以羅織攀誣聞名天下的皇帝禦用酷吏團隊,在反複清點證據後居然都查不出什麼定罪的實跡,隻能草草擬一個“為叛逆事”複命。以往日諸位獄吏苛求拷比無往不中的慣例,這簡直已經算是恥辱性的大敗——大概廢物到了一個級彆,即使居心叵測,也隻會讓人覺得好笑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