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大漢後世談(六) 實用主義(1 / 2)

霍去病手捧白紙, 垂目凝視片刻,一時卻不能言語。大概是名將天生而成的超凡天資,他對排兵布陣所必需的數論與幾何知識是一點便透通曉無礙, 極短時間門內便臻至極高的境界;而諸如線性規劃及最優化等等問題,則與行軍調兵隱隱相合,那自然也是一點便通, 靠自學都能成才。

但天資畢竟有其極限。在其餘與軍務無關的算學難題上,縱使聰穎沉著如霍將軍, 大抵也隻有乾瞪眼而已了。

所以霍去病盯著白紙,再沒有說話。

這往來之間門的氣氛固然微妙, 卻迅速被肅立在側的禦史大夫所察覺。張湯抬頭瞥了霍去病一眼,心下登時打了個寒顫:他不敢窺視陛下的心思, 卻輕易自初出茅廬修為不到的少年將軍臉上看出了那欲說還休的尷尬——顯然,這篇所謂的“論文”難度實在有點超出了預計,而今被他貿貿然陳遞上來, 算是一口氣將陛下與陛下的心腹都給架到半空,再也下不來台了。

……一口氣得罪至尊與最炙手可熱的軍事天才,親娘嘞, 影響仕途喔。

張大夫的腦子高速旋轉,正在絞儘腦汁思索巧妙高明不露痕跡的脫身之法, 卻聽皇帝忽爾又開口發問:

“此次太學考試,情況如何?”

這算是無聲無息岔開了話題。張湯心下感激之至, 立刻垂首作答:“回陛下的話,景況甚佳。今年奉旨考核的太學生計有三百零五人,其中提前交卷者十有五人,估計都有優等的資格。”

張大夫對太學考核的什麼計算格致之學算是一竅不通,隻能從最浮皮潦草的外相判斷, 比如卷子寫得滿不滿,比如交卷交得早不早,手法相當之粗糙。

這要是在兩千年以後遇上在題海戰術中打磨成金剛不壞之身的學生,大概張大夫就能見識到考生們種種搞人心態的驚人舉止;也幸好而今太學生還比較淳樸,麵對考核如對君父,戰戰兢兢不敢稍有疏忽,真正是不知者不言不敢妄出一語,所以他這粗糙之極的估計法居然還相當管用。

不過,即使隻是驚鴻一瞥,但這數字卻也極為驚人了。要知道,皇帝雖爾參照天書的說法設立了每年太學的考核,試圖以此選拔出可以替代方士,“發展生產力”的人才,但畢竟經驗不足手腕不夠,出題的難度稍微有那麼點把控不足,第一屆考試時將諸位士人考得痛哭流涕屁滾尿流,整整折騰了五六個時辰無法交卷,反倒刺激過甚是當場昏厥過去幾個,至今都傳為異聞,堪稱天下讀書人最大的心理陰影。

而今不過三四年的光景,原本令人聞之膽寒的太學大考,居然已經有人一日千裡,進步到能提前交卷的地步了!

雖爾中華大地人才濟濟,無論百工百業奇技淫巧,天資聰穎者無所不有,但三四年間門精進至此,難免還是令皇帝微微吃驚:

“太學中竟有如此的人物嗎?這些士子出身於何地?”

“似乎多半是齊魯諸郡的太守舉薦來的賢才。”張湯恭敬道:“還有幾位學過儒術。”

皇帝聞言默默沉吟,卻不覺回想起天書曾經的議論。天書當日敘述所謂的“科舉”,曾稱許這項製度影響甚大,幾乎以一己之力為華夏烙下了不可磨滅的文明印記。自宋明千年以降,華夏文明的天賦神通本能妙法,除了種地與做飯這兩項吃飯的本事之外,最為擅長的便是做題與考試——那可是真正超凡脫俗橫壓一世,號稱刷題王中王的神通。

而在這深刻文明烙印之中,又屬齊魯等地的讀書人天賦異稟,強中更有強中手,能在一眾做題家中脫穎而出,硬生生壓天下一頭。

……而今看來,這論斷雖然令人無語,卻似乎還頗有幾分道理。

不過,最為令皇帝關懷者,還是一場考試中這驚人的結果。他抬眼又往左近掃去,看見自己的心腹將軍還在老老實實捧著白紙細讀——雖然依舊是看不懂,但紙上的符號整整有法,顯然不是隨心所欲的塗抹猜測,而是真正對這禦榜宣示的難題有所領悟。

皇帝勉強知道那道題目的分量(據天書說,它甚至已經接近了某種神乎其神,名為“微分”的技巧),即使考生印證有誤,這番領悟也絕非尋常的天資可及了。想來算學與格致的書籍經由汲公之手廣傳世間門,迄今也不過數年而已。數年之久就能脫穎而出如此的人物,真正是讓人震動。

於是至尊也不由歎息,嘖嘖稱奇。

“……赤縣神州之地,果然曆來就是人才濟濟,取之不儘呐。”皇帝仰頭道:“天意垂示,果然毫無差錯。”

不錯,這也是天幕的啟示——自古而論,華夏的人才恐怕從來都是太多,而不是太少。即使是天下逐鹿開邦定國這樣宏大至不可思議的功業,所需的英才也是俯拾皆是充裕之極;當年高皇帝開數百年之基業,僅僅在沛縣區區一地之中,居然都能搜羅出蕭何這樣的人物!

小小一縣便有漢初三傑這樣的大能,若推之於一郡一州乃至整個天下,頂尖的人才又有多少?那是真正的取之不儘用之不竭,可以肆意揮霍享用的資源。所以也無怪乎後世會這樣卷生卷死,乃至於發明出如“科舉”這般怪異的製度來選取人才了——科舉取士者,不是因為人才太少,而是因為人才太多,不能不設法篩選!

當然,人才太多也有隱患。即使科舉再為完善,不也有如黃巢一般心有鬱憤而攪亂天下的人物麼?所謂“天下英雄儘入吾彀中矣”,但要是野有遺賢,未曾網羅,那可是江山社稷莫大的隱患。甚而言之,皇帝特意在太學中考試增加格致與算學的內容,部分原因也是要開辟新的上升渠道,提拔聰穎敏銳卻未必擅長經術策論的高士。

要知道,自陳勝、吳廣以來,華夏百姓最為擅長的,可是花式造反……

天子沉吟斟酌,徐徐道:

“算學與都不算容易。太學中的士人,竟爾能精進於斯麼?”

張湯有監察百官百寮的職責,聆聽聖上垂詢後稍加思索,躬身作答:

“自元朔二年以來,京中太學生每日耗費的竹簡便增了兩倍以上,多半都是記錄的算學筆記;自元朔三年陛下以特旨於京中推行紙張後,計算與推演的用量更是無可估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都是陛下文德所化,士子們才會如此的用心精純,一日千裡。”

皇帝微微一笑,並未在意重臣的馬屁:

“……元朔三年?朕記得,元朔三年朕納汲公之諫,下旨要‘不拘一格用人才’;當年六月,朕還給幾個改進冶鐵術的工匠賜了大上造的爵位。所以,這些太學生精誠所至也罷,用心精純也好,怎麼偏偏是在元朔二年以後才這般用功呢?”

張湯以眼觀鼻以鼻觀心,默不作聲神遊天外,絕不去接這個要命的話題——士子們為什麼這樣用功,難道皇帝陛下心裡沒數麼?何苦為難他這個小小的禦史大夫呢?

皇帝倒也不需要捧哏,略停一停便自顧自接了下去:

“……所以,什麼文德聖心,大概隻是說笑的罷了。歸根到底,還是功名利祿,動人心弦呐。”

張湯將頭埋得更深,似乎是馬屁被駁斥後惶恐無地。但他直視地麵,目光卻依舊澄澈。

——不然呢?

士子千裡迢迢奔赴京都,不是為了功名利祿,難道還是為了你們老劉家畫的那一手好餅麼?

甚至說難聽點,士子們之所以這麼發奮圖強卷生卷死,那多半也不是看在皇帝的麵子上。就算朝廷要以格致算學選拔官吏獎勵人才,那千百人中又能有中選?反倒是地方諸侯王而今醉心於諸奇技淫巧,廣納賢才大開方便之門,才給了士子們從容的退路——就是中央遴選不上,總可以到地方混幾年嘛!

當然,這話是不能由禦史大夫出口了。眼見皇帝莫名發表暴論,被迫盯著數學題看得滿腦子漿糊的老實孩子霍去病終於放下了白紙,恭恭敬敬上前行禮:

“陛下,高皇帝求賢詔雲:‘賢士大夫有肯從我遊者,吾能尊顯之‘。爵位名祿,本就是聖天子招攬賢士的資糧,太學生們汲汲於此,又何嘗不是仰體高皇帝的聖心呢?”

——你們老劉家的祖宗就是靠著功名利祿拉攏人心的,陛下又何苦在這裡上什麼價值呢?

心腹近親的勸諫自然有效,皇帝卻隻是稍稍頷首:

“朕何敢違逆高皇帝的意旨?隻是略有感慨而已——原來世人研習學問,多半還是為了實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