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大漢後世談(七) 組織(1 / 2)

彙報已畢, 禦史大夫與票姚校尉一起行禮告辭, 既是要協商羽林軍的種種事務,又是要向廷尉與少府轉達天子的口諭,一刻也不能遲緩。皇帝揮手命親隨將重臣們送出,但下令之後卻又略停了一停, 忽的一指張湯衣袖中露出的半截紙張:

“把這篇文章留下吧。朕再參詳參詳。”

可憐禦史大夫猝不及防, 聞言手都是微微一顫——方才趁著霍去病放下論文行禮,他長袖飄飄衣衫翻滾, 悄無聲息的將那篇令皇帝與皇帝重臣都萬分尷尬的白紙給抽了回來,舉止之間輕靈巧妙不露痕跡, 儘顯朝廷重臣無與倫比的情商。

但而今聖口一開,張湯以絕世情商為皇帝搭的這個台階算是塌了個乾乾淨淨。禦史大夫不敢多言, 取出文章雙手交予侍衛, 而後倒退著走出聖上視線以外, 一麵低頭快走, 一麵還在心中打鼓:那篇難以理喻的論文畢竟是經由他的手親自帶來,要是皇帝看過後百思不得其解, 惱羞之下會不會有所遷怒?

眼見重臣們的身影消失於視線之外,皇帝才拿起那疊厚厚的黃紙。他翻閱幾頁依舊是一竅不通,卻抬手召喚出了光幕。

光幕上的種種細節一掃而過,皇帝的目光落到了最後一行大字上。在詳細嚴謹的分析之後, 天幕對這份論文的判斷是“有重要影響”。

要知道, 大漢開國七十餘年, 迄今為止能被天書看得上眼, 有資格評價為“有影響”的學說也是寥寥無幾,除了《九章算術》與冶鐵術這兩個bug以外,也就隻有關中女工們在紡織技術上的革新, 能躋身於“影響力”的行列了。而此區區一篇論文的效用,便能抵上千百工匠半生的苦功麼?

饒是早就有所預料,但差距大得如此驚人,皇帝亦不由驚愕。他揭開黃紙上的彌封,封條下卻是個聞所未聞的姓名。不但未曾被搜羅人才的禦史公卿們發掘,即使是天幕所自後世所提供的重臣名錄之中,也從未見此人影蹤。

顯然,這本該是一個被大漢經術取士所遺漏的偏才;隻需皇帝考核的方針稍稍變動,便立刻展示出了如此強力的才華來。

而縱觀中原上下,被遺漏錯失的人才,又到底有多少?

皇帝沉吟片刻,以拇指在黃紙上稍稍掐了一個指甲印,而後遞給了隨侍在側以眼觀心的春陀。太學取士是朝廷掄才大典,體製嚴苛精密之至,隻有聖上才有特旨拔擢異才的權限,隻要負責批閱試卷的博士看到這個指甲印,自然心領神會,能給出妥善的安置。

即使是如此超凡脫俗的人物,在宏大的變法布局中也不算什麼。但出色人物湧現得如此之快,卻實在出乎皇帝的預料,以至於他都稍稍沉默,而後出聲感慨: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於斯麼?”

賢才多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哪個雄才大略開創功業的君主會嫌棄自己手下賢才過多?可人才雖爾如斯之盛,皇帝手中能供應的官職卻是屈指可數,遠遠不足以滿足這些無邊無涯前赴後繼的人才。而滿地寒窗苦讀卻不能一展所長的人才,那可是舉國上下最危險的地雷。

不要忘了,當年的大漢可就是被一群不得誌的六國遊士硬生生給扶持起來的……

皇帝自然知道這亡秦的教訓。但官位是朝廷的名祿,真不是能隨意妄動的橡皮圖章。他掃過侍奉在側的中常侍,眼見春陀垂首肅立恍若不聞,終於開口下了諭令:

“先叫主父偃來,再去東宮博望苑宣讀朕的旨意,讓汲公明日申時二刻來見朕。”

·

當皇帝的旨意曉諭內外之時,於前年獲封臨淄侯食八百戶的太子太傅汲黯正在東宮為太子講學——不,與其說是“講學”,倒不如說是“聽講”。這數日以來,汲公特意延請了被征辟為太子舍人、農學博士的趙過,請他入東宮講解培育新種、改良耕作的種種體會。

農耕之事也能登東宮大雅之堂,無疑是在踐行汲公“百工百業各有其道”的新學,所謂以實事求是而求治國之道的立身法門。此舉開前所未有之先河,自然引得朝堂中嘩然一片。但嘩然歸嘩然,卻並沒有什麼夠份量的指責,不過私下議論而已。

如此眾人鉗口,原因倒也很簡單:東宮固然是儲位重地,但當家作主的太子而今卻才隻有八歲大小;麵對此八歲大小的幼兒,道德君子們有再多手腕,也實在無法上綱上線,就算懇切激烈說到了極處,皇帝隻需輕描淡寫說一句話就可以將此慷慨陳詞抵消得乾乾淨淨——所謂“小孩子不懂事,鬨著玩的”。麵對著這樣絕妙擋箭牌,公卿們又能再說什麼?

再有,就算不是小孩,這太子的帳也實在是不好算的……當年尚在東宮的棋聖孝景皇帝陛下還曾一棋盤將吳王太子的腦殼給掀了呢,那不也無可如何麼?

而驟然榮膺寵命、特蒙東宮召見的趙過,就真正是此生意料不到的狂喜了。他雖然也曾受業讀書,但在經術策論上並不出彩,實在難以望董仲舒主父偃等人之項背,而平生所長者,卻是並不為朝廷所推崇的農耕之學,與“獨尊儒術”的方針實在格格不入;要不是汲大夫公然倡導“唯才是舉”、“日用即道”,趙過此生恐怕都不會有被征辟任用,乃至麵見東宮的機會。

趙過感此知遇之恩,自然是要肝腦塗地,以報聖主;但東宮交付給他的任務,卻頗為怪異,竟是讓他在博望苑開辟的所謂“實驗田”中,演練他積年所學的一切農學見識,展示新的耕作之法。而整個演練的流程,則是複雜詳細瑣碎到了極致——既要擬定實驗的計劃、安排記錄的人手,又要額外設置什麼“實驗對照組”、排除乾擾因素,還額外自太學延請了數位精於算學的博士,負責在作物收獲之後搞什麼“統計”。

——不過是種一種地而已,至於麼?

農耕上的實驗可不是好開展的。趙過整整在試驗田中泡了兩年,才終於略有小成,撈到個能向皇太子當麵彙報的機會。而在整理總結之時,當日那細密流程的好處,才逐步展現了出來——不同於古籍中在記錄農家密典時的含糊朦朧措辭不清,實驗的整個來龍去脈及最終結果都展現得清楚明白、一絲不亂,再無一點反駁質疑的餘地。如此準確詳細,超越前賢何止百倍?

趙過可是能獨自開發出代田法與耦犁的狠人,貨真價實的上古科研鼻祖,自然是一上手便體察到了此流程開天辟地、非同凡響的重大意義;因此百口稱許,推崇備至,在太子麵前洋洋灑灑誇美不儘,以至於年方十歲的太子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竟忍不住回頭問正襟危坐的太子太傅汲公:

“太傅,這便是所謂的誇大逢迎麼?我聽聞東方學士也擅長此等措辭。”

正在竭力措辭的趙過:…………

汲公於軟墊上微微欠身,而後一板一眼的開口。

“並非逢迎,殿下。若以實際而論,這些話的力度恐怕還尚且不夠。趙舍人所用的流程,豈止是這一點好處而已?它將來必定發揚光大,恐怕會有莫大的變革。”

太子仔細看著自己的老師,神色都多了茫然。

“太傅的讚許,居然如此之高麼?”他喃喃道:“這套——這套流程似乎並無出奇之處呢。”

汲公正色道:“殿下自小便研習新學,當然不會覺得見慣了的東西有什麼特異之處。大音希聲,大巧不工,天下大事,往往起於此尋常微末——昔日燧人氏不過鑽木取火而已,難道又有何出奇之處麼?”

這是在諄諄教誨,展示所謂“日用即道”的妙論了。太子肅然挺身,以示尊重,而後才轉頭望向趙過,神色之間卻略有疑問:

“太傅如此說,那麼這位姓趙的舍人,難道是如上古燧人氏一般的賢哲麼?”

汲黯微微一笑:“趙舍人並非開創,不過沿用,當然達不到如聖賢一般的境界。不過,趙舍人的確是難得的人才,古之賢臣,不過如此了。”

趙過束手聆聽兩位貴人彼此交流,聽到太子太傅的稱許簡直是懵逼疑惑,不能自已——大概是這意外的運氣來得實在太大他,第一時間生起的,竟不是狂喜,而是難以自遏的惶恐:

自己與汲太傅也沒有什麼交情呐,怎麼能克當如此大的讚賞?

趙家祖墳起火了嗎?

趙過惶恐不安,芒刺在背,真是緊張得連腳趾頭都摳緊了。但無論如何窘迫驚愕,卻始終不能開口推托上一句——太子和自己的師傅說話,有他一個小小舍人插嘴的餘地麼?

所以您二位神仙論法,好端端的提我做什麼?

當然,尷尬歸尷尬,汲公這輕描淡寫一句,卻是眾多官吏做夢也求不來的福緣。漢家最重儲貳,無論孝文、孝景,還是當今聖上,隻要能在潛邸時蒙儲君青目,日後都是飛黃騰達煊赫無比的聲勢。真要是太子記住了汲公這句話,趙舍人日後入朝為官,起步也能撈一個九卿當當。

不過太子敬重師長,是當真給太傅麵子,聽聞舉薦後連連點頭,甚至抽出毛筆,於長幾上書寫趙過姓名。但將名字仔細封存之後,他卻又出聲發問:

“既然趙舍人是這樣的賢臣,正應入朝展才,若僅僅屈居此博望苑做我的部屬,不是太浪費人才了麼?”

汲黯神色平靜:“輔佐東宮啟沃聖心,正是為江山千秋萬代計,怎麼能說得上‘浪費’二字?不過,殿下如此憐惜賢人,是要向陛下舉薦趙舍人麼?”

太子頷首,神色鄭重:“舉薦賢才本是臣子的職守。”

汲黯注目凝視皇太子,神色高深莫測,似乎欲語還休,隻能彼此默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