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大漢後世談(六)續 隨軍(1 / 2)

即使明悟非常, 汲公也不由微微一愣:

“什麼?”

皇帝微微一笑,卻沒有再解釋什麼。

所謂“將士子派入軍隊”,雖然出自主父偃的建議, 但建議之後卻是皇帝或有意、或無意的手筆。為了達成他苦心孤詣變革軍隊的目的, 首先便得為由上而下所有的士卒掃盲啟蒙,提供最基本的什麼“思想教育”;而這些掃盲啟蒙關係至重, 可不是簡簡單單一本發《急就章》就能應付過去的,少說也得要有人居中指點, 把握由上而下的動向方可。就算不能“建在連上”,至少也是求上而得其中,要設法讓士人們滲透如軍隊的底層, 可以隨時傳達與解釋皇帝的旨意。如此上下一心,方能如臂使指,似乎可以粗步達成天書中“能聚能散”的成就。

這番心思自然不能對汲公闡明。所以皇帝輕描淡寫岔開了話題:

“汲公於郊外開設的學堂, 收效如何?”

這是君臣二人自天幕中所得的第二個啟發。數次講解之時,天書都曾有意無意提及“義務教育”,討論過後世者完全由國家把握的基礎教育體係;雖然隻是寥寥數筆, 但天子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洞悉了這舉措之後無可比擬的深意——迄今為止大漢學風鼎盛, 盛行的卻依舊是各門各派各抒己見的“私學”, 雖爾有百花爭放而百家爭鳴的自由之美, 但在學術領域卻堪稱混亂一片而不可理喻,即使皇帝以強力“定一尊”,亦無法理清這一池渾水;學術的混亂引發政局的混亂,自征討匈奴以來朝廷衝突頻發,未嘗沒有各派爭鬥的影子。

若要平息這無休無止無可把握的學術衝突,又有什麼比□□材與理論的義務教育“官學”更加合適?皇帝聰穎絕倫而當機立斷, 自三年前便以特旨命汲公於長安京郊設立官學,有教無類廣攬天下一切向學之手,而所有資費均由內庫少府撥給,儘數走天子私帳,開支的名錄還是曆年積累下來建山陵的費用——某種意義上,算是縣官在拿自己修墳的老本在養人才,誠心不可謂之不足。

自然,即使是造紙術有成培養費用大大下降,即使已經不惜一切動用皇帝修墳的老本,也不可能真搞出廣攬一切英傑、真資格的“義務教育”;所謂“有教無類”者,招攬的也不過是被各派大儒排斥在外,踟躕不得窺門徑而入的尋常士人而已,算是以“天子門生”的身份,給了他們一個向學的機會。

但僅僅是如此微小的進步,引發的後續波動便已經難以預料——這些被學堂納入門牆的尋常士人是受惠於汲公“有教無類”之新學,所以維護起新學不遺餘力,與儒門各學派的之間的衝突那是此起彼伏層出不窮,爭論由內而外由表及裡,甚至波及到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乃至於引發不可預料的衝突:要知道,大漢儒生可絕非後世手不能提的廢物,人家那是相當之有武德;真要是嘴皮子上辯論不過,那絕不介意手下比劃比劃!

總的來說,由去年至今十來個月裡,僅由京兆尹上報給皇帝,所謂辯經變群毆的事件便不下百起。要不是禦史及廷尉們奉密旨時時彈壓,恐怕早就給朝廷整出了個大活。即使如此,郊外學堂也是被嚴密盯防的看守對象。而今問起“收效如何”,難免令汲公的老臉微微一紅。

但沒有辦法,他隻能麵無表情作答:“收效頗佳。而今入學的士子,似乎尚可造就……“

這些尋常士人讀書的機會實在難得,但凡有一線求知的門徑,那都是求知若渴絕無懈怠,因此成材率委實高得驚人,更勝於諸派大儒門下的勳戚子弟。

——當然,要是能在求知之餘,稍微收斂那動不動就辯經征討異端的脾氣,便是再好不過了。

皇帝微笑道:“都是汲公的功勞。”

“不敢。”太傅欠身道:“這也是陛下化育人才之恩。”

他這句話倒是真心實意,毫無偽飾:以大漢建國七十餘年的經驗教訓而論,學派衝突可絕不僅僅是動動嘴皮子玩辯經大賽就能輕鬆了結的,一個搞不好便是神仙鬥法互扔大招,將與學派有關的公卿統統拖入渾水,直至重啟大劫再煉地水火風的地步。而今鬥法還隻停留在群毆的境界,那都是皇帝苦心孤詣,設法彈壓的緣故。

“所謂化育人才,也隻是居中平衡,調和陰陽而已。”皇帝淡淡道:“不過,士生求學有成,人才難得,總要為他們安排出路。數日前丞相公孫弘便曾上奏,詢問是否要在朝中預備官位。“

聞聽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說學派爭論還隻是精神領域的相互撕X,那麼一旦牽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實實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職如此有限,為新學分配則所有學派都將受損,而奪取權勢的憤恨更百倍於區區辯經,為此死上一兩個重臣都不算離奇!

彆忘了,當年竇太後以黃老爆錘儒家時,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們往死裡整;要不是轅固生殺豬技術高妙絕倫,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隨孔老夫子而去了。

雖爾如今聖天子當朝,皇權無大不大橫壓一切,但各派爭奪名利之心,絕不因此稍有遏製;隻不過手法婉轉柔和,更為隱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孫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後便有某種說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飾的丞相大人,所賴以起家的經典,便是與新學難以並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孫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會這麼慷慨的為研習新學的士人們謀求官位麼?汲黯沉默不語,但心思百轉,卻猶豫難斷:如果鬆口答應公孫弘預備官位的策略,那麼朝中波瀾大興,立刻便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政潮;如果設法回絕,又難免冷了諸寒門士子的心腸,恐怕如今轟轟烈烈而流布甚廣的新學,要因此大受摧折。

……這樣綿裡藏針而又不可琢磨的計策,果然是公孫丞相的風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