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大漢後世談(九) 公羊(1 / 2)

總的來說, 公孫弘言兩語,闡釋自己改革公羊派學說的用意, 字字句句條分縷析, 雖爾簡明扼要卻都切中於要害——他思索再,知道十餘年來公羊春秋之所以能蒙受皇帝青睞而大行於世者,不在於其典章詞句精深微妙動人心弦,而在於經傳中念念不忘, 濃墨重彩的“大一統”、“大複仇”、“夷夏之防”等等理念。這些理念雖然過於激進, 卻是公羊派立身於朝無可取代的優勢。新學再如何強調“不拘一格”、“唯才是舉”, 終究沒有辦法與這樣暴烈狂猛的意識形態相媲美。

——與公羊派相比, 一切的儒家學派都顯得太過於“溫和”了。

如今“大一統”的使命已經完成, 匈奴也已討滅;但皇帝雄心無窮無儘, 顯然不可能縱容西域南越西南諸夷乃至朝鮮等見風使陀坐觀成敗, 養癰而為後人之患。但不同於匈奴這與大漢相伴七十餘年不言自明的生死大仇, 真要料理四夷變更製度,總得有點交代得過去的理由;也正因如此, 才讓公孫弘抓住了天賜的良機——若論華夷之辨、中外之分, 還有比公羊派更激進、完善、狂猛的麼?

而公羊派能抵禦新學的關竅,也恰恰便在於此。隻要繼續往極端方向高歌猛進,一往無前, 便算是牢牢站穩了這“誅滅四夷”、“大複仇”的生態位,無論新學如何兼容並包流布廣泛, 也無法動搖公羊派的根基。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 公孫丞相苦心思慮數年之久, 便是要為自家的學說謀取這百年不易的地位。

——畢竟是積年的老吏,知道根基深厚比一時的煊赫更要緊千百倍。

當然,這種變革不能由丞相下場推動, 所以他才招來自己這一腦子漿糊但經術功底委實超凡脫俗的冤種師弟,借霍去病就學一事連敲帶打百般震懾,終於將自己擬定的變革方案塞入了黃生的腦中。不過,為了儘快站穩腳跟擴充力量,公孫弘所定義的新理論未免有些過於極端,即使黃生亦心驚膽戰。

而黃生恍兮惚兮,剛剛自新理論的震懾中回過神來,公孫弘立刻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向師弟詳細闡述自己變革公羊派的種種構想。公孫丞相浸淫經傳凡二十餘年,在學術上的造詣委實是舉世無雙,雖然提出的理論略顯極端,但邏輯框架卻是嚴密高妙,沒有絲毫的空子可鑽。

以公孫弘的論述而言,大漢四麵的蠻夷可以有兩種選擇,其一是拒絕禮樂教化,恃強淩弱而凶蠻橫暴,視人倫綱常如無誤;這等會被視為無禮無義的蠻夷野獸,被討伐是理所應當順天應人。其二則是設法學習漢禮漢製,卻是以此強壯自身而覬覦中原;這等便會被視為是“變亂先王正法”、“侮蔑代綱常”,從此不但自絕於天自絕於朝廷,更是與中原一切持孔孟周公之道的儒生結下生死大仇,從此不死不休不共戴天,普天之下凡誦經綸者皆可得而誅之,否則便是“無臣子也”,連做人的資格都喪失了。

麵對這樣前赴後繼無窮無儘的複仇之海,恐怕全盛時的匈奴也要頭皮發麻吧?

當然,即使蠻夷格外識時務,願意服從禮法遵守漢製一切如聖人所命,公孫弘的新體係中也有得是法門製約它——既然司馬氏已經考證出所謂“夏後之血裔”,那麼中原華夏身為皇五帝的嫡脈,天下宗法絕對的“大宗”,就能理直氣壯的乾預與教化各邊陲蠻荒的“小宗”,輕而易舉的將周遭容納入以中原為主的體係之內,構建皇帝夢寐以求的“天漢”。

——簡而言之,這些理論的每一個步驟,都是為將來掃平四夷,廊清六合所預備的。而這樣赤·裸裸幾近毫無遮掩的進取與擴張欲望,則恰恰是其餘溫吞水一樣的學說所無法提供的獨特價值。

這樣的狂躁激進,新學做得到嗎?汲黯做得到嗎?沒那個本事知道吧?

所以說,公孫丞相能十數年簡在帝心榮寵不墜,那水平也不是吹的。

而黃生則是全程呐呐,目瞪口呆,言語不得——說實話,他固然對自己這位高權重的師兄期許極深,但心中長久的印象不可磨滅,居然還真以為公孫丞相是以篤實敦厚的謙謙君子作派而身居高位;如今大事臨頭自家師兄撕下偽裝,黃生才在恍惚間瞥見了公孫丞相鋒銳莫可比擬的獠牙,一時間受刺激之重,甚至更在那什麼魔改得匪夷所思的“新複仇理論”、“大宗小宗論”以上。

……大概看著老實人露出真麵目,總有想不到的驚恐吧。

公孫丞相自然對這位怨種師弟的心思一清二楚,但現在大事緊迫,他實在也顧不得維護自己敦厚老實誠懇士人的形象了。在將改革的要點一一講解完畢之後,他立刻將帛書交到黃生手中,而後鄭重叮囑,讓他以公羊派大儒的身份儘快召集關中治公羊春秋的諸生,先把經義的變革定下來再說。

“……記住,這本帛書的種種要點都是你在京中遊曆思索所得,與朝廷任何官吏都無甚乾係——否則牽扯太深,那麼政潮立刻便要波濤起伏、不可料理!”公孫弘神色鄭重,一一囑托:“此外,你們若是擬定了變革後的經義,那也不要在京中滯留太久,免遭是非。可以先往北地、趙郡乃至巴蜀西南等等邊陲,宣講變更後的《公羊春秋》,看一看效果如何……”

這些囑托看似殷切誠懇,但字字句句卻又都是在撇清關係,深得老官吏當政處事的油滑老道。但公孫弘驟然提及向邊陲宣講經義,卻還是令黃生微微吃驚:

“關中才是文華富盛之地……”

“關中自然是文華富盛,但天下傳道的儒生方士,誰不知道在關中紮根?公羊派的新論再如何高妙,也絕不能脫穎而出。”公孫弘直截了當,毫無掩飾:“但邊陲就不同了。其一是文風不盛,易於侵染;其二則是得天獨厚,適應於公羊新論。但凡邊境雜居的士卒百姓,誰祖上沒有一二筆與蠻夷的血債?彼等仇怨憤恨之心炙熱壯盛,天下莫可比擬,才是最適合公羊派複仇一說的種子。

記住!汲黯之新學既而能以“有教無類”、“萬物皆道”拉攏霍去病及萬千士卒、寒門子弟;公羊派就能以大複仇與夷夏之防拉攏邊地百姓,渴慕功業的戍卒與將領——皇帝固然不能為了公羊派摒棄萬千士卒,那難道又能為了新學摒棄邊地百姓麼?隻要邊境與蠻夷的血仇尚在,公羊派的根基就不可動搖。“

相較於平日的雲山霧繞語義含糊,這算是真正的推心置腹以誠相待,再無半點委婉了——畢竟公羊派與公孫丞相牽扯實在太深,已經決計不能撇清乾係,唯有拚力拯救而已;再說他這位怨種師弟在大局上的智慧也實在不好恭維,要是不條分縷析解釋到最直白的地步,真怕此人會有什麼不妙的誤解……

黃生目瞪口呆,既覺振聾發聵,又覺不可理喻,荒謬絕倫:“可——可是,邊地的百姓,哪裡懂得什麼經義?他們恐怕都未必會識字……”

“這就不必你操心了。”公孫弘淡淡道:“新學‘有教無類’,它會讓邊地的黔首讀書識字,以此為公羊經義打好根基。”

黃生的眼瞪得更圓了:“可——可設若新學也做不到……”

“設若新學也不能讓邊境諸民識字讀書,那它所謂之‘有教無類’不過欺罔胡言而已,又何懼之有?”公孫弘平靜道:“設若它真能‘有教無類’,那麼爾等趁虛而入,豈非節省了大半的功夫?無論結果如何,這法子都不會有錯。”

黃生……黃生是真的嗔目結舌,言語不得了。大概這位公羊大儒所見畢竟太少,從沒有領略過如此細致縝密兩頭封堵的老辣陽謀,簡直有當年蘇秦張儀縱橫六國時一言而令天下懾服的風範——可公孫氏明明是儒學出身,哪裡來的這等細密老練的毒計。

這位公羊派的大儒沉默了許久。雖然震撼恍惚無可言喻,但依舊從公孫弘那正顏厲色而急風驟雨般的暴論中體察到了事情的關鍵。畢竟是研習經術數十年的大宗師,在默默凝視了帛書半刻鐘以後,他終究還是長歎一聲,以低沉而喑啞的語氣緩緩說出了允諾:

“……我會轉告丞相的意思,儘力達成這諸多的要求。那麼,公羊——公羊派在朝中的聲勢,便隻有請托於丞相了……”

公孫弘亦然隨之沉默。他振衣提起酒壺,傾斜壺身緩緩注水,仔細斟下了一杯熱酒,而後雙手捧杯,恭敬奉於黃生之前。一雙枯瘦的老手雖顫顫巍巍,酒盞中澄澈的酒麵卻平靜如砥,絕無動搖。果然是十餘年曆練出的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