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大漢後世談(九) 公羊(2 / 2)

“那麼,我為其易,君為其難。”公孫弘平靜道:“謹以薄酒為君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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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派大儒飄然入京,又飄然而出,往來間無聲無息,未曾引起京中一點波動。除一二醉心於經術學說博聞廣知的大臣以外,其餘並無重臣覺察出公羊派內部不可言說的重大變故。而黃生依從公孫弘的叮囑,也儘力避人耳目,隻在關東琅琊召集了幾位有名望的大儒,議論變更舊學重定新經的大事。

即使公羊派素來以靈活多變著稱,驟然要更改立身之本的經典也是無大不大的事體,自然會有極大的反彈。但公孫丞相的謀算委實老辣而又完善,無論大儒們如何反感變更經綸的妄行,在得知霍去病傾向於新學的天大秘聞之後,仍然不能不委曲求全,為顧全學派千秋百載的大局,而忍耐這些匪夷所思的改動。

自然,改易經傳再釋新經的大事必要有大佬主持,在而今公孫丞相有意避嫌,袖手傍觀的局勢之下,諸公羊派儒生百般爭執之餘,也唯有起身前往膠西,請求當世唯一能服眾的儒學高士出麵厘定大局。

——不錯,正是董仲舒。

公孫丞相外寬內忌,居心深險而不可問;雖然與董仲舒同出公羊春秋門下,但對這同道高士卻是多加暗算屢下狠手,彼此不能相容。董生原本賦閒在家著書立說,正是公孫弘巧為挑撥,才將他投入膠西國這個天大的火坑。膠西王劉端凶蠻不道,殺死國中官吏不知其數;若非董仲舒素有名望簡在帝心,還能激發一點老劉家的天良,大概也早已嗚呼哀哉,成了膠西國第五位殉道的國相了。

即使如此,此次命黃生帶人求教於董仲舒,也隱匿著公孫弘不可言說的心思——皇帝雄才大略,氣度恢弘,但對舉手投足間便能左右學派興衰的聖賢人物依舊略有忌憚;董仲舒若真在變更《公羊春秋》的經義上有所成就,那此生都不必想著能在朝堂上出頭。

一箭數雕,才是丞相的風範。

當然,再怎麼算計籌謀,公孫弘仍然謹慎執筆,記下了自己與黃生往來問答的所有言論,以密折陳奏於聖上禦前,維持自己敦厚誠懇而大公無私的人設。而高高在上的聖人亦不甚計較,僅僅以禦筆畫敕後令人存檔,隨即便拋在一邊,大半精力依舊傾注於羽林軍的所謂“改製”上。

為了達成心中不可告人的隱念,皇帝傾注於改製的精力百倍於尋常政事。不但以特旨令汲公自學堂中挑選出色人才編入軍中同受訓練,還特意令人抄寫《民兵手冊》,為諸羽林軍軍官人手預備一份。作為皇帝護衛京畿的親隨,朝廷為羽林軍傾注的資源自然無可計量,即使是普通的士卒小兵,亦能識文斷字,乃至略通經義。這便省下了變革軍製中極大的疑難——真要一個一個手把手掃盲,新學再“有教無類”,也應付不來。

但縱使如此,待到真正上手改革,才知道繁難艱苦,莫可名狀。羽林軍士卒是天下無匹的強軍,軍紀軍規嚴整有法,迥非尋常可以比擬;更不必說還有霍去病當值,以超凡脫俗的天資聲名壓陣;但縱使有此種種的預備,也實在難以將《民兵手冊》的條款一一落實。

——原因無他,這手冊實在太瑣碎繁雜了。如若僅僅規定行軍布陣臨地應對的事務也便罷了,偏偏冊子中包羅萬象,除訓練交戰的種種講解以外,其餘多半記載的是約束日常起居的條款規章,甚至連平日訓練如廁洗漱的時間都一一排列成表,分毫錯亂不得;而冗雜訓練以外,還有自學堂中調派來的士人為諸兵卒講解軍法大義、山川地理,乃至於種種高屋建瓴的學說大義——皇帝實在搞不清楚什麼“思想教育”,乾脆就把現有的經學胡亂拚湊,直接命人灌輸了事。

早上肝訓練,晚上卷經學,一舉一動還都有規章約束;即使是素來約束嚴謹的兵營,這種折磨也真是太超乎預料了。羽林軍的士卒將帥不但莫名其妙,亦且痛苦不堪,執行時便難免會有不儘不到之處;而手冊上的規矩又真正是無所不包,往往是隨意的舉動也常有觸犯軍規的風險,處罰無時不有,且極為嚴厲。縱有主帥親自壓陣,被頻繁懲戒的士卒也喋有煩言,怨聲載道,甚至驚動了高居九霄的皇帝。

羽林軍事關重大,皇帝亦不能不持之謹慎。再思索以後,至尊本打算下旨更改規章修訂條款,稍稍放鬆對士卒的約束。但在擬定旨意之時,卻遭遇了意料不到的反對。一向寡言少語,甚少議論政事的衛青與霍去病舅甥。兩人聯袂奏請,卻都堅持已經變更的製度絕不可再有退縮,甚至還應以強力繼續施行,以此彰顯朝廷不容動搖的姿態。

不過,這二位的態度雖然明確之至,但在奏對之時,卻實在難以向皇帝解釋自己堅持的緣由——衛霍二人都是天下不世出的名將,僅僅稍一領略這《民兵手冊》的效力,便已經心領神會而默然自悟,隱隱猜測出了這些繁瑣條款之後的真正用意。可惜,這兩千餘年的光陰委實是不可逾越的鴻溝,縱以這兩位的絕世天資,所悟所覺也隻是可為而不可說,可知而不可學。他們憑本能便知道了這玩意兒要緊之至,但真要一字一句解釋起如何要緊,卻也隻能瞠目結舌而已。

這種本能的“我尋思”,顯然不能說服皇帝。而最終震懾至尊的,卻是天幕的示警——在聖上日常打卡開盲盒試驗手氣之時,天書毫不客氣的在盲盒中塞了一個提示,警告他既然已經選擇變革,便絕無回頭路可走,如若猶豫不決,搞不好還會生出什麼未知的禍端。

須知,這工業化的變革被稱為“渡劫”,並非僅僅是為迎合皇帝對方術不正常的癡迷,其比喻本身便另有所指——所謂渡劫渡劫,渡過天劫的當然是脫胎換骨超凡脫俗,逃避天劫的其實也可以苟延殘喘了此一生;劫數中最為危險的,卻是那些貿然選擇涉足劫數,卻又畏首畏尾不敢跨越艱難險阻的半吊子。渡劫的道路一旦踏上便絕不可回轉,要麼百轉功成超脫凡俗,要麼灰飛煙滅化為烏有,一旦妄圖退後,所遭遇的反噬必將無可計量。

“對於一個穩定的王朝而言,最危險的時刻便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

皇帝或許心誌堅如磐石,但真到了這緊要關頭,那老劉家血脈中的天賦一旦發作,還是相當聽勸的。參照諸多意見後他立刻改弦更張,先是傳旨申斥羽林軍中抱怨不滿的將卒,施展手段為這種種繁瑣的規矩立威;而威嚴之外更有慈惠,皇帝自掏腰包從少府調撥,為訓練勤勉的士卒賞賜了數千匹的絹帛,還令欽使向羽林軍轉達,允諾訓練有成之後,可以賜一份獨有的前程。

這建議還是來自於陛下的貼心老寶貝公孫弘。公孫丞相雖不能理解這些變革中引而不發的深邃用意,卻敏銳察覺到了關鍵的機緣。他趁機向皇帝陳奏,請求在羽林軍的尋常士卒演練見效之後,將傑出者挑選出來,送到邊境擔任郡尉、士史、侯長等基層的軍官;一麵是加強皇帝對邊軍的把控,一麵則是試驗軍製變革的效用。

——以朝廷而今的這點儲量,就算將骨髓精血一齊榨乾,也湊不出能滿足什麼“建在連上”、“打通基層”、“掃盲科普”,數量無可計算的人才來。即使新學著力培育,有所成就也不知是猴年馬月。所以公孫弘的見解獨到老辣,卻恰恰解了皇帝燃眉之急:既然湊不出掃盲科普搞思想教育的人才,那就乾脆以羽林軍將卒聊作替代——橫豎這些士卒讀書識字明白無礙,訓練期間也算是被灌了一腦子的規章製度乃軍事法門至經義倫理,高低也能算個猴版的人才……就算真正的思想教育軍民同心不可企及,也可以試一試青春版的嘛。

當然,這種青春版的法門會折騰出什麼玩意兒來,縱使皇帝也無可揣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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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聖上的禦準,這份施恩於禁軍的詔書擬定得極快,一日的功夫便自尚書發出,越級直抵丞相府;而公孫弘數日裡閉門謝客,接到旨意後立即畫敕簽押,一氣嗬成走完合法詔令所需的一切流程,並在詔書後附上了一份羽林軍習練傑出者的名單。

這份單子排列詳細繁雜,一一列舉了選拔的規格與緣由,並照此篩選羽林軍中數千士卒,終於挑出這百餘名脫穎而出的人物;名單由上而下工整嚴密毫無紕漏,即使以張湯的眼光肉中挑刺,恐怕都不能尋出任何一點破綻。

——公孫丞相數日裡窮儘心血的大作,果然是非同凡響。簡直已經稱得上是一片公心,毫無偏私。

自然,以公孫丞相的油滑老辣,是絕不會作死作到在皇帝禁衛中插手的,所以這人選是真的絲毫沒有問題……再說,他又何必在人選中動什麼手腳呢?要知道,羽林軍又稱羽林孤兒,都是曆年征討四夷陣亡將士的遺孤,為皇帝所撫育成人。以這樣的家仇血恨,再一頭撞上邊陲即將盛行的公羊派新複仇論,那彼此相激相引,又將是何等景象?

公孫弘仔細審視名單,提筆畫敕以後,終於微微而笑:

“也罷,便算老夫平生為宗派所做的最後一件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