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黑暗的視野阻隔了畫麵,反而令思維更加清晰。
夏野按住了自己的太陽穴,他微微低著頭,衣領中露出一截弧度優美的脖頸。
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皮膚白得像是玉石。
突如其來的頭痛懾住了他,夏野微微皺著眉,修長的手指格外用力,狠狠壓向自己的太陽穴。
白皙的皮膚被他粗暴的動作弄得隱隱泛紅。
池晝不動聲色的調高了車內的溫度。
濕潤的暖風柔和的落下,夏野從劇痛之中抬頭,清亮無神的眼睛看向他,問:“池晝,我懷疑我的人生是假的。”
甚至不能說是懷疑。
他已經確信他的人生是假的。至少前十四年是假的,或許他從來沒有擁有過那些虛幻的溫暖。
說是懷疑,隻不過是自我安慰。
“記憶可以作假嗎?”夏野問。
其實他不需要池晝的回答,他知道答案是什麼。
夏野的聲音很低,像一團吸飽了雨水的烏雲。
有什麼沉重的事物壓在了他的身上,在這樣巨大的、令人不知所措的難過麵前,池晝覺得自己不論說什麼都顯得太過空渺。
輕飄飄的、虛假的安慰,不會是夏野現在所需要的東西。
越野車駛入應急停車區,代表著緊急狀況的雙閃黃燈緩緩點亮。
池晝將車停下了。
他越過半個座椅,將夏野擁入懷中。
非常有禮貌的擁抱,手臂強勢有力,卻隻是虛虛攏住了夏野的肩膀。
恰到好處,屬於朋友的擁抱。
卻又溫柔堅定,不會讓人有負擔。
他的手落在夏野的背上,帶著令人安心的節奏,輕輕拍了拍。
“至少你的現在是真的,”他的聲音低沉,“我也是真的,就在你身邊。”
夏野沒有說話。
他埋首於池晝的懷抱之中,死死咬住了下唇。
淡淡的血腥味道在齒間蔓延,硬生生逼退了眼中的濕意。
隻有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還未出聲就已經消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幾秒,又或許是幾分鐘,夏野終於出聲:“我沒事。”
“好,”池晝放低了聲音,溫和而縱容,“我知道。”
他的製服上殘留著些許洗衣劑的味道,清淡、乾燥、帶著暖意,像陽光下的雪鬆。
很安全。
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夏野看不見任何事物。
池晝的味道包圍了他。他能夠聽見池晝的心跳,沉穩、有力、令人安心。
夏野混亂的心緒逐漸平息,支離破碎的記憶像是退潮的海水般漸漸回落。
好幾段不同的記憶仍舊在他的腦海中打轉,但太陽穴已經不那麼疼了。
“真的沒事。”
夏野從他的懷中退開,偏過了頭,若無其事的看向窗外。
“我沒哭。”
他不確定自己的臉上有沒有淚水,但這個角度至少不會讓池晝看清他的表情。
“嗯,”池晝看著越野車的儀表盤,沒有去看夏野,“沒說你哭了。”
他總有這種令人窩心的溫柔。夏野明白。
—
越野車再度飛馳在高速公路上,夜很安靜,幾乎沒有聲音。
他們將龍固鎮高速收費站甩在了身後,這座小鎮已經恢複了它本來的寧靜,一切都在複原之中。
經過科研所改造的越野車速度極快,幾乎可以媲美當前最高等級的懸磁浮汽車。
車窗之外,是被速度模糊成一片光影的街景。
夏野在心裡描摹出那些白色的建築。星際時代,所有建築都摒棄了傳統的鋼筋水泥結構,改為使用更為高效便捷的納米原子材料,厚度隻有0.003毫米的薄板被製造成高聳入雲的大樓,呈現出極具科技感的未來幻景。
夏野一直很喜歡觀察這些建築。
潔淨的白色、無機質的觸感、富有數學韻律的線條構成的建築,看起來有一種超越了神性的美。
“可以跟我說說他的事嗎?”
柔和的藍調音樂中,夏野的聲音已經平靜了下來:
“我以為我很了解他,但現在看來好像不是。”
他曾經以為父親是全天下最好的父親。
聰明、睿智、無所不能,好像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永遠穿著白色的襯衫,搭配卡其色的毛衣,領帶打得一絲不苟。
在混亂貧窮的十二區,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父親就是知識的象征,受到周圍所有人的尊敬。
直至那些信件將這一切擊得粉碎。
他現在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稱他為“父親”,或許他根本就不是他的父親。
—
夏野說得隱晦,但池晝知道他問的是誰。
夜晚的高速公路上一片寂靜,隻有人造的星空在天幕上閃爍。
很適合談話。
池晝沉吟片刻,才說起他熟悉又陌生的故人。
“我跟他交流不多。我和上校進入軍部的時候,他已經是多個項目的主導人了。”
他慎重的給出答案,客觀直白的描述道:
“夏博士在機甲上的造詣很深,聯盟第一代機甲‘鐵騎’的負責人就是他,我的‘普羅米修斯’也是他的作品,他在科研所的地位非常高,是當之無愧的聯盟第一機甲師。”
夏野問:“在‘共感’之前,他做過什麼?”
他知道“父親”在機甲上頗有成就。任誰看見赤霄紅蓮,都會說這是劃時代的傑作。
但是,共感項目涉及到神經科學和人/體/研/究,顯然跟機甲不是同一種領域。
池晝回答道:“夏博士最有名的項目,應該是‘基因序列改造計劃’,號稱可以大幅度改善人類的身體機能,延長人類壽命。”
夏野:“基因序列改造計劃?”
這是個陌生的名詞,夏野可以肯定,他沒在任何文獻資料上見過該計劃。
“是的,”池晝點頭,“基因序列改造計劃是兩個世紀前的產物,我隻是聽說過一些傳聞。”
“據說,這個計劃在聯盟掀起了軒然大波,它背後隱藏的倫理道德問題讓很多人都不能接受,日夜在總署門口靜坐示威。”
“為了平息事態,聯盟給夏博士下發了紅牌警告,基因序列改造計劃止步在了人/體/實/驗這一步。”
夏野輕聲說:“原來如此。”
僅僅是隻言片語,他已經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很顯然,“共感”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是基因序列改造計劃的延續。
“科研所保下了夏博士,讓他繼續機甲研究,”池晝沉聲說,“但是夏博士沒有放棄,他用自己作為‘基因序列改造計劃’的實驗體,成為了第一個基因改造者。”
夏野並不詫異:“他很瘋狂。”
“是的,他很瘋狂,夏博士是聯盟史上第一個改造人,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看起來隻有三十歲,但彆人說他已經活了一百多年了。”
池晝說:
“基因序列改造計劃的效果顯著,很多無法覺醒的有錢人趨之若鶩,聯盟屢禁不止,隻好將它列為絕密,希望把這項研究埋葬進時間裡。”
“他大概從來沒有放棄過對改造人的狂熱……”
夏野喃喃道:
“我和夏芷隻是他的實驗品而已。”
他沒有再問池晝任何問題,隻是說:“我可以打開窗戶嗎?”
池晝點頭,修長的手指在觸控板上點動,副駕駛座旁邊的窗戶便緩緩降了下來。
車窗自動開啟了空氣淨化係統,窗外躁烈的狂風灌進車裡時,已經變成了柔軟的微風。
夏野沐浴在夜風之中,月色在他的臉上落下一層淺淡的光。
他試圖看著自己的手,五指伸開,又握緊成拳,如此來回幾次,眼前依舊一片漆黑。
共感。
他所處的是夏芷的視野。
首領的精神攻擊喚醒了共感,他被迫共享了夏芷的視覺,導致了暫時性失明。
在他的妹妹眼中,世界就是這樣一片漆黑。
夏野垂著頭,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已經明白池晝的意思了。
他不是怪物。
他的妹妹未必不是。
—
三個小時候,越野車駛入了第一區。
正好是天光微亮的時刻,太陽高懸在天幕正中央,不知疲倦的散發著光芒。
街道兩旁的人行道上滿是行人,端著咖啡提著早餐,匆匆忙忙的趕往工作地點。
整座城市都在緩慢蘇醒。
池晝在顯示屏上調出地圖,開啟了自動模式。
越野車發出一陣單調的機械音:已開啟自動模式,目的地“森明中學”。
自動模式開啟後,越野車彙入了公路上的車流,精準的向著目的地飛馳而去。
池晝在觸控板上點了兩下,越野車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座椅緩緩移動,變成了兩張沙發。
夏野握著扶手:“什麼情況?”
他看不見車內的狀況,隻能感覺到座椅似乎調轉了一個方向,原本置物櫃的地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方形矮茶幾。
“吃個早餐,”池晝氣定神閒的拉開抽屜,“等會就沒時間吃了。”
夏野古怪的看他一眼:“看不出來你這麼注意養生。”
池晝不像是生活規律的人。他常年出門在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在執行任務,平時煙不離手,實在看不出有按時吃早餐的習慣。
“偶爾,”池晝彬彬有禮的說,“你需要吃早餐。”
他將麵包和牛奶遞到夏野手邊,麵包鬆軟,泛著微微的甜意,牛奶剛剛加熱過,入口溫度剛好。
夏野端著牛奶杯:“我也不是每天都必須吃……”
他說得沒什麼底氣。實際上,在龍固鎮執行任務的時候,連續幾天的無序飲食總令他的胃隱隱作痛。
十二區外星汙染中,他的身體器官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傷。雖然基因淨化劑修複了一部分,但並不能完全恢複。
池晝顯然對他的身體狀態心知肚明。
“醫生怎麼說的你忘了?”池晝不讚同的看著他,“我都沒忘,你居然能忘。”
夏野:“……”
池晝說的醫生,是多年前十二區黑市的那個醫生,穿著白大褂的醫療型機器人。
他沒想到池晝還記得這種細枝末節的事,隻好小聲說:“誰說的。”
—
早餐時間結束,越野車正好在學校門口停下。
星曆時代,各種懸磁浮汽車已經占據主流,極少有人駕駛汽油驅動車。
這輛越野車經由科研所改造,內裡搭載了最新型係統,各種功能一應俱全,外表卻仍舊是個老古董,看起來像是十二區報廢垃圾場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