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老板娘小心翼翼的說著話,飛快的探頭,往餛飩攤外看了一眼。
確認了街道上空無一人後,她才繼續說道:
“我去過張姨的家。她家裡味道很怪,像有什麼東西腐爛了,我問她是不是冰箱裡放了肉,她跟我搖頭。”
她好像很怕被彆人聽見自己在說什麼,哪怕街道上沒有一個人,老板娘依舊壓低了聲音,眼角眉梢流露出幾分藏不住的神秘。
甚至蓋過了方才的驚恐。
這不合理。
作為十二區的居民,老板娘似乎對於目前的異象缺乏共情的能力。
她的驚恐隻持續了短短一瞬,像是一張劣質的麵具,很快便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討論八卦新聞的興奮。
夏野微微皺眉,他感覺有點不對勁。
眼前的人,好像跟他認識的那個餛飩攤老板娘有些不一樣。
—
在他的印象裡,老板娘性格溫柔,對所有的鄰居都很熱心。
尤其是他跟夏芷這樣的孩子,父母雙亡,由孤兒院收養,總會令老板娘於心不忍。
她會在逢年過節的時候邀請他們來吃餛飩,給予他們為數不多的溫暖。
現在的她仿佛變了一個人,過去在路上看見老人小孩都要幫一把的熱心市民,現在連鄰居變成石像這種事,都隻當個八卦來看。
夏野不動聲色的說:“我剛剛見到張姨了,她看上去不太好。”
顯然是因為察覺到了夏野的目光,老板娘臉上隱秘的興奮頓時一收,仿佛陷入了回憶中一般,眼神裡流露出擔憂。
“是啊,她那天嗓子是啞的,動作也慢吞吞的,”老板娘說,“我以為她是感冒了。”
夏野問:“跟視頻裡的人一樣?”
老板娘狠狠的點著頭,那種虛假的驚恐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她捏著嗓子,尖聲尖氣的說:“一樣!我真的被她嚇著了,平時那麼利落一個人,現在連走路都費勁……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無機質光屏已然關閉,他們的麵前空空蕩蕩,但老板娘絲毫沒有察覺,依舊比劃道:
“石像病,我們都這麼叫它,她肯定是被傳染了。”
—
“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池晝不緊不慢的說,銳利的目光落在老板娘的臉上,被她避開了。
他聳聳肩膀,滿不在乎的樣子,手中的特彆行動部通行證一晃而過,聲音溫和:“你可以信任我們。”
老板娘沒什麼反應。光是這點就值得懷疑。
即使是在十二區,聯盟宣傳片也是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不論是在商業街中心,或者是火車站,都可以見到特彆行動部的宣傳片,池晝的這張臉,全聯盟大概沒有人會不認識。
但她顯得很平靜。
在這種時刻,十二區戒嚴,所有人不得出入,陌生詭異的事件在居民之中蔓延,卻無人能找出原因的時刻,特彆行動部的出現無異於救命稻草。
老板娘卻完全不顯得激動,聲音中依舊帶著驚恐,像是早就被灌注好的程序,與整個對話脫節。
她說:“沒人知道原因!我去問過社會管理局,他們說,聯盟總署會有安排。”
夏野和池晝對視一眼,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十二區戒嚴,這就是聯盟總署的安排。
糟糕的安排,任由十二區自生自滅的安排。
作為在這裡長大的人,老板娘理應對這樣的安排感到憤怒,就如同夏野一樣。
但是她沒有。
她像是不知道這個安排一般,記憶定格在了十二區戒嚴之前。
夏野終於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她已經不是人了。
—
“您彆著急,總會有辦法的。”
夏野起身,給老板娘倒了一杯溫水,放在她的麵前,開始更為細致的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問道:“您還記不記得,第一次有人出現這種症狀是什麼時候?”
他聲音平靜,說話時輕描淡寫,奇異的撫平了老板娘的恐懼。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恐懼從何而來,隻覺得她此時此刻應該顯得驚恐,這種感覺仿佛烙印在她的思維之中,讓她不得不在夏野麵前這樣表現。
恐懼與麻木,在這兩種狀態之間不停的切換,她早已經忘了自己究竟是誰,僅僅是聽從本能行動。
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本能,隻覺得,好像有一個聲音在大腦中出現,告訴她應該這樣做。
“我……我不記得了,”老板娘雙手絞緊,無措的看著夏野,“我一個人過,天天就住在店裡,等我發現不對勁,街上都沒人了。”
她生活簡單,基本上是圍繞著餛飩攤打轉,平時就是跟客人聊聊天,也不怎麼外出,要不是來吃飯的人越來越少,她恐怕都不會發現世界已經變了模樣。這確實是她的記憶,但又好像不完全是她的記憶。
“小夏,這事兒該怎麼辦?都是鄰居,我真不忍心看他們變成這樣啊……”
老板娘長歎一口氣,滿懷期翼的看著夏野。
這種時候,她又顯得像是她原本的模樣,熱情而耐心,對所有人心懷善意。
一個人的軀體裡,仿佛裝入了兩個靈魂。
—
夏野的視線從她臉上掃過,不動聲色的問:“這個視頻是在什麼地方看見的,你還有印象嗎?”
老板娘神色一僵,似乎夏野問了她什麼致命問題一般,渾身都哆嗦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的抬眼,跟夏野視線相觸的瞬間,又猛然低下頭,好像是不敢看他一般。
“不用緊張。”
池晝溫和的說:
“我們是來幫你的。”
他在笑著,笑意卻未到眼底,顯出幾分冰冷的味道,偏偏說話時聲線沉穩,自帶幾分安撫人心的感覺。
“那……那我就說實話了?”
老板娘支支吾吾的說:
“他們不讓我告訴彆人……”
夏野儘量保持著耐心,說:“嗯,你說吧。”
他已經察覺到了異樣,池晝冰冷的笑容更是證明了他的猜想。
與其說是他們在試探老板娘,倒不如說是老板娘在試探他們。
她有備而來。
—
見他們上鉤,老板娘臉上出現了一絲藏不住的欣喜,好像終於要完成什麼目標一般,頗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再次打開了那個視頻。
半透明光屏在空中彈開,散發出冰藍色的光芒,帶著些許無機質的森冷。
天空毫無預兆的黑了下來,晚霞已經變成了鮮豔的赤紅,暈染出一整片如血一般的雲。
光屏之中,視頻毫無預兆的播放起來,這一次,那個小女孩的聲音已經不僅僅隻是驚恐,還多了幾分麻木。
“媽媽變得好冷,我給她蓋了很多被子,但她還是好冷,熱水袋也沒有用。”
夏野注意到一個細節,小女孩說話的時候,手指正在無意識的抽動。
好像她控製不了自己的手一般。
他下意識看向池晝,池晝朝他微微點頭,示意他知道他的想法。
上個視頻裡還顯得很正常的小女孩,已經開始僵化了。
夏野狀似無意的問:“這個視頻又是什麼時候的?”
老板娘“啊”了一聲,茫然的說:“我不知道,它忽然就出現在我的星網郵箱裡,怎麼刪都刪不掉。”
像是某種病毒。
—
半透明屏幕森冷的光芒裡,小女孩的臉上落下兩滴淚。
渾濁的淚,水珠中似乎有淡淡的灰塵,將原本清澈的淚珠染成了黯淡的灰色。
人類的眼淚不該是這樣的。
她對著鏡頭,不停的掰著自己手指。
小孩的手指本該柔軟,可以彎曲至成人難以做到的程度,但她的手卻像是一根木筷一樣,直直的矗立著,完全沒辦法向著手背彎曲,甚至連握拳都顯得非常費勁。
“指節僵化了,”夏野小聲對池晝說,“看來這是軀體化症狀的第一步。”
池晝點頭:“嗯,他們應該是全身上下一起僵化,一步一步變得行動遲緩。”
“光是看視頻很難確認思維和情感上的變化。”夏野說。
“嗯,”池晝回答,“她本來就是個小孩,思維發育不完全,很難當做參考。”
老板娘聽著他們的討論,一副非常擔憂的模樣:“沒救了嗎?”
夏野無聲的注視著她,仿佛是在沉默的對她說著什麼,但老板娘絲毫沒有察覺,隻是在一旁自話自說:“這種事兒真是可怕,萬一我也變成這樣怎麼辦……”
很難形容夏野聽見這句話的感受。
曾經某個時候,這大概真的是老板娘的想法。
她擔心自己會發生異變,擔心自己變成一尊僵硬的石像,除了眼珠哪裡都無法動彈。
可是,當她真的說出這句話時,她卻已經成為了詭譎事件中的一環,不知不覺中當了倀鬼。
外星生物藏在暗處,將她變成了自己的傀儡。
這樣的景況,令夏野覺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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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儘力表現得理性。
他需要確認一件事。
究竟是這些視頻先出現,還是石像化的人先出現。
餛飩攤的老板娘是重要的線索。他們本以為她是異化程度最輕的人,現在看來,她應該是異化程度最重的人。
石像病汙染事件顯然和人麵樹不同,人麵樹是將人類徹徹底底變成一棵樹,甚至連生活的習慣也無限向樹木靠攏。
被人麵樹異化的人類,不僅全身會纖維化,還會對產生太陽崇拜,僅僅依靠光合作用就可以生活。
石像病卻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