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飯了。
方玲、關海芙盯著滿滿一桌子的菜, 瞪大了眼睛。
娘兒倆都是文工團的,非常注重身材的保養。平時在飲食方麵, 要求疏菜類一律不放油、肉類水煮再做一盤子蘸醬就好。
可把負責廚房工作的蔡嬸給愁壞了。
而今天的餐桌上——
濃油赤醬的大塊紅燒肉?巴掌那麼大一塊的扣肉!還有粉蒸肉、青紅椒宮爆雞丁、嫩薑紫蘇鴨、鯽魚豆腐……
就連素菜,也是加了肉沫的醬燒茄子、蘿卜泥肉丸浸絲瓜、肉餅釀香菇什麼的。
哦,蔡嬸還是很堅持的按照方玲和關海芙的習慣,忠於職守的做了一道開水浸白菜,裡頭放了一丁點兒的鹽末和胡椒粉,真真兒一點點的油花都沒有。
關海芙大怒,“這些菜讓人怎麼吃啊!哼,我是絕對不會吃的!”
關慶白也正好開口說道:“哇,今天這些菜一看就很好吃!”
關海芙:……
——爸爸你變了, 我再也不是你的小可愛了嗎?愛會消失的對不對?
關慶白剛說完, 就想起了妻女為了減肥,一天到晚地就吃些清水煮菜的事兒,立刻關切地說道:“對了海芙, 你和你媽要是不吃這些呢, 就吃那個——”
說著, 他指向了那道開水浸白菜。
關海芙瞪圓了眼睛:不是, 你們都吃好的,讓我吃那個沒油沒鹽的開水白菜???
就好氣!
方玲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皺眉說道:“這些菜……吃多了容易引發膽固醇高,還容易發胖!”
關慶白心裡還有氣, 就愴方玲, “你看看在座的,哪一個像是會吃胖的樣子?”
關海龍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在場的就他最胖。
關慶白繼續衝著方玲發火,“你不想吃那就彆吃!有人愛吃!我就愛吃!”然後轉過頭,熱情地招呼小一輩兒的, “來來來!宋秩、桃桃你們吃!盛皓,你也多吃點兒……海龍、雲奇,吃!吃啊……”
方玲麵色鐵青。
眾人假裝沒看見,舉筷開吃。
關海龍心裡又爽又煩。
——爽的是,父親當著那麼多晚輩的麵喝斥了方玲;煩的是,父親為什麼要把方盛皓的名字放在他的名字之前?
他恨恨地盯著方盛皓。
桃桃一早就已經盯住了桌上的盤子。
關慶白一說開吃,她立馬挾了好幾塊醬爆茄子,全都堆在宋秩碗裡。然後又挾了好幾塊醬爆茄子,堆在自己碗裡。
關海芙一直關注著桃桃呢,見桃桃拚命的挾茄子,就冷冷地說道:“這麼不考慮彆人的感受嗎?你把茄子都挾完了讓彆人怎麼吃?”
宋秩挾了一塊茄子正準備往嘴邊送,聞言,動作一滯。
桃桃奇怪地說道:“誰說我沒有考慮彆人的感受了,呐,你最喜歡吃的開水浸白菜,我可一片葉子都沒挾,全都留給你了啊!”
氣得關海芙嘟起了嘴兒,“……你!”
關慶白笑嗬嗬地說道:“桃桃你這傻丫頭,茄子有什麼好吃的!來,吃肉!這紅燒肉的味道真不錯,可比茄子好吃多了!”說著,他親自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桃桃碗裡,“快吃!”
賀雲奇一臉的激動,“嫂子,這紅燒肉是我親手做的,對吧?”
——嫂子快來誇我是世界第三啊!
桃桃朝著關慶白說了聲“謝謝關叔叔”,然後吃掉了這塊紅燒肉,品了品,點頭,“好吃!”
賀雲奇高興得見牙不見眼。
桃桃吃完這塊紅燒肉後,就把自己的手掌伸到了宋秩跟前。
宋秩下意識地就放下筷子,抓過她的手看了一會兒,又揉了揉她的掌心和手指,見她露出忍痛的表情,再一觀察,明白了。
“剛才彈箜篌的時候,把手指弄疼了吧?”宋秩問她。
桃桃委屈地點頭。
疼到連筷子都拿不穩呢!
宋秩喊了蔡嬸一聲,“麻煩您拿個湯匙來。”
蔡嬸匆匆送了來,宋秩就給桃桃換上了湯匙,然後幫桃桃挾菜吃。
滿桌都是宋秩為桃桃做的菜,全是桃桃愛吃的。她吃得很開心,指揮宋秩也指揮的很順溜,一會兒要蘿卜泥肉丸子,一會兒要蒸蛋,一會兒要吃鴨肉……
也看得出來,宋秩很寵溺桃桃。
如果不是吃湯泡飯的話,桃桃喜歡吃純淨的大米飯。她不喜歡米飯上沾了菜的味道,堅持米飯是米飯、菜是菜。
所以宋秩幫桃桃挾菜的時候,總會先把菜肴放進自己的飯碗裡揩一揩、擦拭掉油膩以後,才會堆在桃桃碗裡。
而桃桃呢,是一早就已經在飯碗裡扒出一個小小的坑,用來存放菜肴的。宋秩會把揩過油星的菜,專門放進那個小坑裡,桃桃再用錫匙舀起來吃。
宋秩挾菜給桃桃的時候,還非常有規律:兩塊素菜一塊葷菜。每當桃桃剛吃完碗裡的菜,新的菜肴馬上送到……
在場的已婚人士關慶白、方玲,以及關海芙、賀雲奇全都沉默了。
我們也結婚了啊,乾嘛還被迫吞一頓狗糧!
關慶白倒是又想起了當初他和杜敏新婚的時候,杜敏也是拚命工作,白天乾翻譯晚上畫花樣子,手指握筆握到發疼,吃飯時候彆說拿筷子了,連湯匙她都拿不動,抖得厲害。
他就煮了掛麵,用銀叉子卷起來,一口一口喂給她吃。
他不會喂人吃麵,她也不懂得配合……有時她的舌尖都被燙起了泡,衣襟前全是湯麵的油水,但她什麼也不說,隻是笑眯眯地繼續吃他喂過來的湯麵……
關慶白陷入怔忡。
其他人也不太好受。
關海芙和賀雲奇也默默地對視了一眼。
關海芙被養得太嬌,與賀雲奇結婚半年了,除去新婚那幾天,關海芙以住在賀家不習慣為由,直接搬回了娘家。
賀母是很不高興的,但關海芙的父親是軍區一把手,她也不好說什麼。
賀雲奇平時不在家,隻有周末才回來,就變成周末必須在賀家呆一個晚上,吃一頓飯;再在關家呆一晚上,吃一頓飯……
夫妻倆的關係越來越淡。
這會兒看到宋秩和白桃桃的相處……
賀雲奇才知道,原來彆的夫妻是這樣相處的。
——彼此知道對方的喜好,關心關注對方的需求,保持自我,為對方付出、也享受對方的付出……
再想想他和關海芙?
剛結婚的那個月,因為雙方都不習慣婚姻生活,曾經發生了不小的碰撞。不過,嬌縱的關海芙是不可能妥協的,賀雲奇呢也有世家子弟的傲氣,就誰也不服氣誰。
磨合了半年下來,賀雲奇覺得這場婚姻簡直糟糕至極,還不如單身呢!
想必關海芙也是這麼認為的。
關慶白已經回過神來的,稱讚道:“宋秩和桃桃的感情真好!平時你倆誰當家啊?”
桃桃驕傲地挺胸,“我!”
宋秩,“她!”
關慶白又問,“那平時誰在家做家務啊呢?”
桃桃指向宋秩,“他!”
宋秩,“我!”
關慶白再問,“那平時誰照顧誰多一點兒呢?”
桃桃,“他照顧我呀!”
宋秩,“她照顧我!”
陡然得到相反的答案,可桃桃和宋秩相視一眼,都笑了。
關慶白哈哈大笑,“看到你們小兩口感情好啊,我也就放心啦……”然後看了宋秩一眼,“你媽媽泉下有知,也一定很高興。對了,你媽留給你的那些東西,你拿到了嗎?”
宋秩一怔,“什麼東西?”
關慶白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哈哈哈哈是這樣兒的,你呢,已經娶了媳婦兒了,有空帶桃桃回南都去,給你媽掃個墓吧!就明年清明節過去,怎麼樣?順便跟你爸也見個麵,你們好好聊一聊!”
宋秩明白了:養父的意思是,他親媽給他留了東西,讓他自個兒找親爹談一談,看怎麼拿回來。
他默默點頭。
方盛皓一直盯著白桃桃。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美到這種程度!
不動、不說話,她就是一座完美無暇的玉雕。可她偏偏又是個活潑性子,就算安安靜靜地坐著吃飯,也是麵頰一鼓一鼓的,一雙黑葡萄般靈動的眼珠子不住地滴溜溜轉,像個墜入凡塵的小仙子。
一番觀察下來,方盛皓當然看到了宋秩對白桃桃的寵溺與關照——就算沒有直接一口一口的喂飯了。
同時他也看到了白桃桃對宋秩的回饋——剛開飯的時候,白桃桃就猛挾了幾塊醬茄子,還全都塞到碗裡的米飯下了。快吃完飯時候,她又用錫匙把藏在米飯下的醬燒茄子給扒拉了出來。
方盛皓眼睜睜地看著——
小美人帶著一臉的得意,小小聲對宋秩說:“你看!”
她把醬爆茄子全都挾進了宋秩的碗裡,然後,她盯著自己碗裡的那些被醬燒茄子的醬汁沾染到的白米飯,陷入沉思。
考慮了幾秒鐘,她拿著勺子把沾上醬汁的米飯全都扒拉進宋秩碗裡……
再從宋秩碗裡扒舀出一勺白米飯,放進自己碗裡。
宋秩好脾氣地任她折騰。
接下來,她緊緊地盯住了宋秩。見宋秩大口吃下她為他攢下的醬爆茄子時,流露出來的滿足模樣兒……她開心得笑了,笑得眼兒彎彎,梨渦淺淺,可愛又靈動。
方盛皓也忍不住笑了。
小美人兒一臉的小心機,卻是那樣的可愛。
和這樣有趣的人日夜相伴,還不知過的是什麼樣的神仙日子。
方盛皓忍不住想起了小時候的宋秩。
那時候的宋秩,總會找各種理由呆在學校、工人圖書館裡,一直到夜裡十點半,圖書館閉館了,他才匆匆回來吃碗剩飯,洗個澡、在關家一樓客廳裡的沙發對付一宿。第二天一早,他五六點起來,把前一天晚上刻意留下的剩飯再熱一熱,吃完就背著書包快速離開。
明明住在一個屋簷下,但方盛皓很少看到宋秩。
後來,宋秩上大學了、參加工作了,逢年過節的總會來關家拜年、拜節。但他也從不在白天時分出現,總是拎點兒水果點心晚上來,東西一放下,不拘和誰說上幾句客套話就馬上離開。
在方盛皓的印象中,宋秩像台沒有感情的機器。
他不願意跟任何人交往,把自己困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裡,年紀輕輕卻暮氣沉沉,眼波如一潭死水,沒有期盼、沒有願望,大約唯一的念想,就是儘快逃離這個困身的牢籠。
現在的宋秩神采奕奕,他至少將八成以上的注意力放在白桃桃身上,她笑、他也笑,她皺眉,他也皺眉……
方盛皓看得很清楚,宋秩的眼裡泛著希望的光,甚至還有野心。
這還用問嗎?
那定然是因為白桃桃,才燃起的希望之光!
方盛皓心裡一陣酸楚。
這時,關慶白聊到了方盛皓的事業前途上,“盛皓啊,這次回來,工作單位都聯係好了?”
關海龍的耳朵一下子就豎了起來。
方盛皓微微一笑,“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幾個意思啊?”關慶白問道。
——他對方盛皓懷有愧疚。不為彆的,因為方盛皓是憑自己的本事留的城,但關海龍不相信,非說是他動用了關係。因為要爭這口氣,關海龍先是逼著宋秩交換了留城名額,然後又和方盛皓起了衝突,最後以關海龍摔下樓梯傷了腿、方盛皓和關海龍交換留城名額而結束。
如今方盛皓已經下鄉插隊三年,現在也是憑他自己的本事,調了回來。
方盛皓回答道:“就是……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得上了班、接了具體的任務以後才知道。”
“是外交部給你的調令啊?”關慶白問道。
方盛皓點頭,“是陳司長發的電報,讓我和周子秋一塊兒回來的。這次組織上隻點了我倆的名,想來……可能是隻有我倆懂日語的原因。”
宋秩若有所思地看了方盛皓一眼。
關海龍則關切地問道:“是新編製嗎?”
——方盛皓的生父是外交部官員,方盛皓大學學的就是英語和日語。畢業以後,他在外交部當了一段時間的實習生。工作分配下來以後,他在中央迎賓館裡燒鍋爐,成為一名鍋爐工人。
這種專業不對口的情況比較常見,畢竟人人都是共產主義的一塊磚,哪兒需要往哪兒搬嘛。
宋秩也一樣,大學一畢業就被分配到外地的供銷社當會計。但他是黃教授的得意門生,調令隻是走了個過場,還沒到報到截止日期,就被黃教授給強行調了崗,留在理大當了講師。
不過,方盛皓的工作編製,後來被關海龍以斷了一條腿的代價給截胡了。
現在方盛皓回來了,關海龍又開始擔心:方盛皓會拿回被他霸占的編製嗎?他會不會再次麵臨下鄉的危險?方盛皓的新工作到底是什麼,會壓他一頭嗎?
方盛皓看了關海龍一眼,笑問,“你的腿好了?”
關海龍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桃桃也看出了方盛皓與關海龍之間的富含火藥氣味的對話。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好像以前是聽說關海龍斷了一條腿,可現在看來,他的腿不是好好的嗎?
算了,反正這事兒跟她和宋秩都無關!
關海龍不吭聲了。
關慶白慈愛地對方盛皓說道:“那什麼時候去報到啊?這幾天要是沒事兒呢就在家裡好好休息……”
“我今天已經去報到過了,單位也已經分了宿舍給我,呆會兒吃完飯我就走。”
說著,方盛皓又看了關海龍一眼。
關海龍愣住。
關慶白和方玲也愣住。
方玲急了,“盛皓你乾嘛呀!搬出去乾啥?住家裡不好嗎?你就隻管忙你的工作,下了班兒回來有口熱湯飯吃,有乾淨的衣服換洗……不挺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