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8.葛謝恩的基礎(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10610 字 4個月前

天底下有哪一個母親, 會讓自己的女兒錯過這樣好的機會,不做儲備乾部,不去上大學, 反而要回老家去種田?

狠心的爹娘,在話本中常常見到, 但對如今買地老區的大多數人家來說, 也隻是在話本戲台上見一見而已, 他們的現實生活,早就不是這個滋味了。話本所談的, 那都是老一代人的見聞和記憶, 葛謝恩這一輩的孩子,從未想過父母對孩子還會打壓到如此地步——甚至連羊城港都不讓留了, 還要打發到村裡去?

除了女兒自己之外, 徐大發, 包括孩子的爺爺奶奶, 大姑大伯等家人,沒有人會讚成葛愛娣的想法, 這是她已有預料的——雖說,讓謝恩改姓,徐家人接受起來不容易, 但隨著葛愛娣步步高升,葛謝恩又表現出優於哥哥的天賦,祖父母對她的慈愛也就與日俱增。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這樣好的機會,哪怕是港務局的同事, 恐怕都不理解葛愛娣為何要讓女兒去農村吃苦。葛愛娣其實也不知道葛謝恩會做什麼選擇,這已經不是她能決定的事情了,葛謝恩已經十六歲了, 很快就會被錄用為儲備乾部,這是全工,按買地的規矩,她已經完全有了獨立出去的資格,也可以完全為自己做主。

隻要她自己願意,衙門也好,東家也好,都不會考量父母的意願——本來,這就是買地的特點,買地的子女,是不會受到父母束縛的,之所以把成親的年齡延後,對於不滿婚齡而同居、生子的現象嚴格打擊,也有這樣的考量,父母把子女視為私產,隨意奴役、打發的現象,早就成為過去了。

彆說葛謝恩已經十六歲了,就算她隻有十三歲、十歲,隻要自認為受到家庭的虐待,想要離開家庭,孤兒院都會予以收容——當然,葛謝恩這樣家庭出來的小孩,多半是受不了孤兒院的環境,但有很多農戶家庭的孩子,卻是依靠這條路子,從對他們非打即罵的家庭裡解脫出來,獲得了新生。

當然了,此前,母女關係雖然時而緊張,但感情聯係依舊深厚,矛盾從來沒有激化到葛謝恩要離家的程度。隻是在今日之後,就未必了,葛愛娣也不知道女兒會如何反應,兩人的感情又有多麼的深厚,是否能抵抗得過今日的矛盾。

她見過許多人,在權力——甚至不是實實在在的權力,而是一點權力的氣味之前,便乍然現出窮凶極惡的樣貌來。前後之對比,甚至到了父母親人也難以辨認的程度,她也拿不準葛謝恩是不是這樣的人,女兒在一天天的長大,也變得越來越陌生,或許她還總停留在從前,對她的了解,甚至還比不過陌生人。

要說感慨,豈能無有?但這仍是她非說不可的話,葛愛娣輕輕吸了口氣,把揮之不去,一見到女兒,總是陡然增高的煩躁和疲倦全都放下,以前所未有的心平氣和,讓葛謝恩在她對麵坐下,征詢著葛謝恩的意見,“你先讓媽把話說完,仔仔細細地聽進去,再做考慮,行麼?若是你聽了還決定要去做乾部,那媽也不阻止你——實在來說,現在也沒人能阻止你了。”

兩母女相處一室,好像總是兩邊都憋著火,總有人在忍耐,葛愛娣難捱的時候,葛謝恩也是憋得厲害,母親這罕見的,平等中甚至帶了一絲示弱的語氣,讓她也有些詫異,火氣似乎消褪了,但她一下也回不到從前幼年那樣,親昵而又依賴的語氣裡,嘴唇翕動著,半晌也沒有說話,似乎想要冷笑,但又難以凝聚出那樣的惡意,最後隻是彆彆扭扭地點了點頭,一副‘你隻管說,我未必聽’的樣子。

葛愛娣看在眼裡,也鬆了口氣,斟酌著便道,“謝恩,你不要以為媽媽對於政治,就毫無興趣,一心隻想著小家庭的吃吃喝喝,這些柴米油鹽的瑣碎事情,對於你平時關注、談論的那些話題,沒有一點了解,沒有一絲見解……”

“是,媽媽是農婦出身,知識也是有限,底蘊自然不如書香世第的那些吏目人家。工作中,因為知識水平不足,有時候也的確顯得吃力,這些笨拙的地方,你也都看在眼裡——這也是我和你比起來,所不如的地方,你自然無形間,也把我看得小了,大概也就覺得,我是憑運氣生在了臨城縣,才有了這樣好的機會,如果當時換了是你,你必定能有比一個副局長更高的作為,甚至,可以利用這樣的良機,對天下大勢,都施加自己的影響,在時代中,在六姐耳邊,發出自己的聲音來……”

她擺擺手,止住了葛謝恩要為自己辯解的願望,心平氣和地說,“少年人心高氣傲,不是什麼大毛病,誌氣高,認為自己能做大事,這也是人之常情……很多人都這樣,在這個時候,都對長輩很不以為然。你和他們相比,有一個說不上是好還是不好的點——你的觀點不但標新立異,同時也具有很強的能力和稟賦,這一點,在這次羊城港颶風裡,是表現出來了,媽媽嘴上不說,心裡……其實也很為你驕傲。”

最後這句話,是生澀而稀奇的,葛愛娣自己說出口都感到陌生——她從小當然從來沒有聽過來自長輩的一點兒誇獎,或許是因此,想要在自己的家庭中去誇獎子女,也因此顯得很艱難,甚至於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而女兒對她的話語,反應或許也不算是太正麵,葛謝恩低頭不語,肩背依舊繃得很緊,好像這樣的誇獎,也令她陌生到不知該如何去處理才好。她因為水災中的表現,得到了太多的讚譽,唯獨在家庭中,卻因為此事被母親狠狠責罵了一番,現在終於得到了母親的肯定,她卻也不願表達出欣喜,隻是囁嚅道,“知道了……快說吧,總有個轉折點的。”

跳掉了這個話題,葛愛娣也鬆了口氣,她一邊梳理著自己的思緒,一邊也徐徐開口,“你有能力,又有見解,這當然是好事,但越是這樣,越要慎重。謝恩,你知道什麼是最可怕的事情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狂想而沒有能力——這樣的人遍地都是,他們是鬨不出什麼風浪的,遲遲早早,他們會被生活壓迫得回到地麵上去,做他們該做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也不是猶如你從前那樣,有見解,沒有閱曆,但又有一定的身份,可以讓你去發出一些微弱的聲音——這樣的人,鬨出來的事情,隻是會影響到我們家庭的走勢,本來極佳,可能會被連累為中平……但歸根到底,它不會惹來什麼家破人亡的大禍,隻要不是運氣極不好,總是可以彌補的,最多是個人的發展受到一些影響,但我和你爹爹都還能給你把底兜住。從前,我對你多有訓誡,其實,多數是從我自己的角度出發,希望你不要連累了我,這點,媽和你道歉,明明是為了自己,卻總說是為了你好,大概……或許是有些虛頭巴腦。”

又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來自母親的歉意——葛謝恩搓了一下手臂,挪了挪位置,她的語氣更虛弱了,“都說了……彆說這些了……”

也依然是適應不好的女兒,但是,她話裡的芯子好像被抽掉了,那股子壓抑著的怨恨,似乎忽然間失去了支撐——一個長久以來的冤屈似乎得到了釋放,母親總算是承認了自己的虛偽,不再拿身份來一味地壓製著她,甚至對她表露了一定的理解。

軟弱些的孩子,大概都要大哭一場,但葛謝恩的性格,如其母一般堅毅,她隻是急於結束這樣的時刻,倒還不至於到流出眼淚的地步——但再持續一會兒的話,可就不好說了。

葛愛娣放她一馬,也放過自己,她難以想象自己和女兒相擁而泣的畫麵,這對她來說也是不可接受的。她揩了揩眼角,咳嗽了一聲,“你知道什麼是最可怕的嗎,最可怕的,是一個有見解,有能力的人,還得到了很好的機遇——但卻沒有一個很好的基礎。”

她的指向性是非常明確的,葛謝恩的肩膀又繃緊了,但卻似乎也有些如釋重負:終於,母女關係又回到了熟悉的節奏來了,對抗、否定,對否定的否定。她立刻就要高聲為自己辯解了,但母親卻拍了拍她的肩頭,提醒她,事前說好了,要聽她說完。

“我說的基礎,是知識的基礎,也是閱曆的基礎,你對政治感興趣,關心天下大事,也關心和你其實沒有多大關係的,農戶、貧民的福祉,也願意去做有限度的田野調查,這些我都了解——但是,這一切隻是構成了你有限的,知識上的基礎,你從未以吏目的身份,去接觸和管理過任何人,你去過的唯一的農村,也不過是臨城縣我們的老家。我告訴你吧,臨城縣的村子,它的生活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農村生活!”

“——那是福地,是桃源鄉,從你記事開始,臨城縣就已經是六姐的地盤了,距離雲縣也不過就是兩三天的路程,就像是現在,從羊城港往外走兩三日,你所見到的那些農村,日子能差到哪裡去?你要見到真正的農村,就要去兩湖道,去川蜀,往西走,離開海,甚至離開大江,真正去內陸州縣走一走,你見到的,才是真實的村鎮現狀——你要說這些地方荒僻,那我就要告訴你,荒僻才是村鎮的常態,繁華才是少數,如今我們買地管理範圍內占比九成以上的,就是那樣的村鎮!”

“哪怕是老家的村子,你住過多久呢?我說的這樣的地方,你更是連去都沒有去過,你怎麼去了解?從書上?哪本教科書,哪篇文章,能把它們的生活完全反映出來?就算是福順,我也不敢說她就一定完全了解村子,真正知道農戶想要什麼,需要什麼,更不要說是你了!”

“這就是我說的基礎,謝恩,你和福順,你們都是在買地長起來的,你隨著我和你爹,一步步都跟著六姐在走,從來沒被落在後頭。或許你自己沒有丁點感覺,但你其實是有大福分的人——你從來都生活在最有福氣的地方,所見到的都是最光輝的成就,你的眼光被養得很高,甚至完全沒有想過,這樣的地方,如今天下間也就隻有這麼幾處罷了,其餘所有地方,都要比它們差——而且是差上很多!”

“你沒有去那些地方紮紮實實地生活過勞動過,為了自己的營生盤算過,你就根本無法了解,你又怎麼去管理這些地方?甚至,如你所想的那樣,為他們的利益代言發聲?你認為自己是在仗義執言,但你也不知道,你是在為他們索要他們最想要的東西,還是隻是想要把你認為他們想要的東西,加給他們,來換取自己的快意?”

葛愛娣的語氣很平靜,並沒有半點常見的那股子蠻橫,甚至沒有一點兒陰陽怪氣的諷刺感,但葛謝恩的麵孔依然騰地一下紅了,她想到了自己之前和表姐陳福順義憤填膺的‘道德漠視’,那種形而上的東西,在一次結結實實的颶風威脅後,似乎顯得非常微不足道,而執著於此的自己也好像有點兒幼稚了。

“但是我……”她想要一如往常那樣,胡攪蠻纏地為自己辯護,但又咬著唇止住了話語,或許是不想破壞母女間難得傾心交談的氛圍,她逐漸認可了母親的誠意:母親此時,或許不是為了否定而否定女兒,而是站在一個吏目的角度,去評價另一個吏目的將來。

“你什麼?你想說,不出門而知天下事嗎?”葛愛娣笑了笑,“謝恩,這樣的人不是沒有,但那肯定是幾百年一個的天才了,天才,總會知道自己是天才的,我們對自己的天賦心裡也要有數,我們是有能力的普通人,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路要走。你有這份心,想要發揮自己的才乾,那就要先把基礎打好。”

“儲備乾部,那都是給本來有突出表現的基層吏目,在進修期間準備的職位,他們都是把基礎打得紮實,又有優異表現的人,結束學業之後,提拔任命,你直接跳過了這個打基礎的過程,固然,一開始大家都羨慕你,年少成名,前景優越,人家都要去邊遠地區,去最窮最苦的地方,在那裡有了優異表現,才能回來做儲備乾部,回來讀書,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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