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8.一波未平(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4848 字 1個月前

如果有足夠的仙藥鏈黴素的話, 救災隊會吝於給災民使用嗎?答案必定是非常顯然的。這是一個會為了救災而支出巨額財政,把寶貴人才不斷派往前線的政權,對於這樣的一個政權, 葛謝恩終於多了幾分理解,至少在此時此刻,或者說在一個極宏觀的高度,可以下一個如此的定論:對於買活軍來說, 所有的不公平,前提都是供應的不足。

不論是普通災民無法使用任何一種鏈黴素,買地的普通病人中也隻有少量能使用土產鏈黴素,最終隻有救災隊才能慎重地使用少量……歸根結底都是鏈黴素的產能不足導致。將同樣的邏輯往前去推,便可以輕易地知道, 在六姐所推動的‘新模範’中, 對農民的漠視,或者說,在葛謝恩理解中的歧視,其實也多數都是因為供應的不足……

百姓的尊嚴、自信和在社會中獲取的認同感, 同樣是一種資源,甚至,葛謝恩現在逐漸發自肺腑、痛徹心扉地明白:這也是一種少見而稀有的資源。它所牽連到的,是社會的方方麵麵, 社會的根本, 儘管道統懷抱著最美好的願望與期許,但在眼下這極其局限的生產力條件下,現實就是,這種漠視與傾斜必將長時間維係,甚至, 葛謝恩現在可以如此判斷,即便有一天,全天下的百姓都起碼能把白米飯吃飽了,這種對農戶的歧視恐怕還將持續下去,難以消除。

天下的人才這麼多,難道隻有她看出了政策後的不公嗎?葛謝恩現在逐漸明白過來了,正因為天下間英才處處,比她更優秀更有閱曆的人,不知凡幾,大家才能比她先走一步,看到問題的第二層——這並不是六姐或‘奸臣’的疏漏導致,而是生產力條件的限製,既然如此,那麼,罵也是沒有用的,想要改變,就得先把生產力提上來,倘若沒有這樣的能力,說出口的抨擊又有什麼作用呢?

要提高生產力,這就絕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之力了,就算是如徐子先大宗師,乃至紅圈學者般的天才,也不過隻能在一個細分領域發揮作用,真正把生產力落地,靠的必然是一個極其龐大的群體。

一般人就算立誌,也隻能從一件件小事做起:不說彆的,如果能把鏈黴素的生產能力提上來,就算在總生產力領域,好像微不足道,但是不是立刻就能挽救太多因為鼠疫而損失的人命了?

或者,當接觸到實務更久之後,會不會有這樣的覺悟:對於百姓來說,他們真的在乎被歧視嗎?臨城縣老家,那些農戶的抱怨,究竟是因為在新模範中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還是更多的因為,對買地的農村耕種政策產生了日積月累的不滿?

對於一個生活在戰亂、瘟疫、旱災年代的農民,尊嚴和鏈黴素,他更想要哪個?甚至葛謝恩覺得這個比喻都不合適,應當是問,鏈黴素和糧食,他們想要哪個?而答案也很清楚——無疑是糧食,虎牢關和晉陽的慘烈對比,是最好的答案,沒有鏈黴素,還可以在鼠疫麵前賭命,但沒有糧食,那是毫無周旋餘地的,必定會餓死。

從缺糧到缺藥,從缺藥到缺衣……尊嚴在生存麵前,其實不值一提,葛謝恩從前的義憤填膺,簡直是不切實際,一下跨到了最後一步,她憑借著自己的幸運和父母的奮鬥,起步就在這些人遙不可及的遠方了,在她看來至關重要的門檻,對真正的農戶來說,簡直就是高不可攀的龍門。

他們要先後跨越糧食、醫藥、用具這些障礙,最後再翻越一座由無知構成的高山,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需要尊嚴,需要向主流模範靠攏,需要肯定……等到了這一步,再經過漫長的蛻變,他們才能把產生的訴求,大聲表達出來——葛謝恩現在甚至懷疑,連兩代人都不夠,或許需要五十年,三代人,才能走完這樣的漫漫長路!

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一如平靜地接受了李哥的離去,接受了自己的轉變,葛謝恩的感情,從前是易於泛濫的,總是過分豐沛,似乎如洪水一般需要疏導和治理,但現在卻反而變得和其餘救災隊員一樣,在平日裡顯得有點匱乏,似乎什麼樣的改變,她都已經能順其自然地接受,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對生活已經沒有了絲毫幻想,她已見識過生活最嚴酷的樣子。

就這樣吧,消滅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哪一步,眼下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這才是最重要的——甚至她可以說,這也不算是壞事,既然現在做不了從前想做的事,那就從眼前能做的事去慢慢做起,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天下就猶如一個巨人,所邁出的每一步,就是千千萬萬個葛謝恩,不,千千萬萬個比葛謝恩更偉大的人,在儘職儘責地完成自己每一日的工作。葛謝恩能有幸廁身於彼輩之中,去承擔較為重要而危險的工作,實在是相當的榮幸!

甚至,葛謝恩感覺,自己還產生了一絲竊喜——眼下她能做的,需要她做的工作,雖然艱辛危險,但卻沒什麼她做不到的,對她來說並不是真正的困難。不過是需要忍耐一些感官上的折磨罷了,或者承擔一些健康上的風險,對葛謝恩來說,這不足以磨滅她骨子裡的意氣。

葛謝恩恰恰感到,自己從前的誌向,是相當困難的,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著手改變,不論是為農戶發生,頂著衙門倡導的壓力,把人口和模範的矛盾掰扯出個一一三四來,還是號召農戶為自己的利益發聲,或者是推動民間改變對新模範的態度,尊重農戶的生育……等等一切,改變的都是上千萬人聚在一起,所產生的朦朧多變的一種集體的認知——葛謝恩想,要改變這種共同的認識,可比移山還難那!比起來,打掃鼠疫病房,又壓根算不了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