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華人健忘?(1 / 2)

買活 禦井烹香 8754 字 5個月前

“皇天在上!”

“——皇天在上!”

“後土在下!”

“——後土在下!”

澗內城裡有一座校場, 當黑天使飛進來的時候,校場正非常的熱鬨,人們編列成隊伍, 排列在校場之中, 正隨著校場檢閱台上, 那手持鐵皮喇叭的唱禮官一起祭拜天妃娘娘,“天妃娘娘尊駕在船!”

“尊駕在船!”

“保佑我等平平安安,福壽萬年, 戰無不勝, 如有神助!”

“戰無不勝, 如有神助!”

亢奮的喊聲傳遍了整座城池, “天妃在船!天使在上!護佑我等, 戰無不勝!”

在校場之外, 延綿的街道中一樣熱鬨非凡,家家戶戶都敞開了自己的院門,每一間廚房裡都傳出了飯香,包著頭,穿著吊腳褲和草鞋的婦女們在院子裡滿臉嚴肅的走動著, 晾曬著雪白的紗布,傳遞著高濃度的烈酒,男人們則在耐心的磨著自己的砍刀,整座澗內城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準備, 而且,他們的士氣很高漲,和外頭倉皇淩亂的弗朗機軍隊不同,澗內的華商們一個個興奮得發抖,他們完全放下了自己原本的職業, 儘量進入戰士這個身份角色之中,彼此不斷地確認著自己所屬的小隊,“我們什麼時候操練?明日上午嗎?還是下午?”

澗內——這個音其實就是閩南語發音的a,呂宋人把華人聚居地稱呼為澗內,是因為來自閩地的移民們試圖用a來介紹自己,呂宋的澗內城,可能就是全世界最早的a Town——這座城中之城經過百餘年的建設,已經初具雛形,他可以說是和美尼勒城一起建設起來的,誰也不比誰年輕。美尼勒城因為得到了弗朗機人的看中,這才從港灣邊的小集市慢慢地發展到了今天的規模,而華人幾乎是和弗朗機人們前後腳來到了這裡,美尼勒城裡的教堂、房屋和道路,浸透了黑奴與土人的血淚,而華人們則在一邊,貢獻著他們的技藝和商品,一點一點,螞蟻搬家一般地建設起了屬於自己的澗內城。

這座城中城已經換過一批主人了,二十年前,呂宋排華大屠殺,萬餘名華人死於非命,隻有數百人逃脫,又有數百人藏匿在弗朗機雇主家中,躲過了搜捕,血染紅了黃土道路,讓它們變成了軟爛的泥沼,踩一腳下去,帶出的是惡臭的汙泥,當時弗朗機人甚至不願自己來這樣的汙糟地方搶掠,他們采取最有效的辦法——讓黑人和本地的土人來這裡搜索,等到他們返回之後,再鞭打他們,催促他們交出窩藏的錢財,如果有,那就最好,如果沒有那就白挨一頓鞭子。

豐厚的白銀回到了弗朗機人的腰包中,澗內城被遺忘在了城中一角,連土人們都不太願意接近這座鬼城,隻有僥幸留了一命的華人們沉默地搬回了這裡,他們修葺著陰乾後的路麵,把沾了鮮血的汙泥翻蓋深藏,將殘破的屋宇用便宜的價格賣給了後來人:這些華商死了,但他們的來曆還在,他們還有族譜,還有在家鄉的親人。

這些親人們,有些來南洋尋找他們了,有些得到的隻是一封簡單的信件,講述了在美尼勒城發生的慘案,隨信還有一些碎銀——房子賣得相當便宜,但是,經手人和商船都並不從中抽頭,五六兩銀子,就是這些背井離鄉的南人留下的全部遺贈。

後來的人也都毫無疑義地付了這筆錢,並沒有人耍無賴,因為澗內並非是一團散沙,恰恰相反,在買活軍出現之前,澗內可能是全天下最有規矩,最和諧的城鎮了——能在澗內安家落戶的,全都是福建、廣府兩道出來討生活的漢子,而且一定有訓練有素的漁民帶路牽頭,他們在來路上也要幫著船員乾活,早已習慣了有規矩的生活,真正的無賴到不了澗內,就算來了呂宋,華人也有很多辦法來治他們。

而且,這些華人,全都是以宗族為單位,一幫一帶這樣遷徙過來的,福建、廣府兩道,地貧難種,多以出海打魚為生,千年來的規矩,已經浸透了骨髓,出門在外,同鄉人就如同船人,必須緊緊抱團,私心過重則如一團散沙,任人欺淩——不要以為澗內被屠殺的前輩,是因為太和善了才被人如豬狗般殺死,海上男兒怎可能如此死去?他們是死在戰場之上,拚到了最後一刻!

島上的西洋人一樣付出了不少血的代價,最後才憑借正規軍無可爭議的戰力優勢,以及武器上的代差——華人這裡連火銃都沒有,弗朗機人可是個個盔甲齊全——這才打贏了這一仗。就連澗內的婦女,也在弗朗機人闖入時冷不防用刀帶走了幾個。

這些都是幸存者在講古時常說的故事,他們指點著洞開的院門,回憶著自己收屍時的情景,“人就死在台階下,一條長長的血痕一直拖到門口——她藏了一把小刀,一下就捅到那個紅毛番的肚子裡,又攪了一下,那個洋番的腸子都流出來了,彆人隻能把他拖出去,留下她一個人的屍體在那裡……烈性女子,年年七月半我都給她上一炷香。”

每年七月半,澗內都大做法事,後來的華人們平時不動聲色地住在凶宅裡,好像就沒這回事,但到了中元節這一天,在城裡做事的華人也要請假回家過節,六十歲的老爺子也會抽一袋煙,隨後叫上幾個相熟的老友,背上一刀黃紙,慢悠悠地走在小巷裡,在一些稀鬆平常的角落停下來,用燭台燒幾張紙,看著灰燼溫柔地落在黃土上,路翻過了,血痕就藏在人們踐踏的實土下方,一尺?兩尺?

當年的幸存者,現在還生活在澗內的隻有一百人不到了,他們很多都死了,南洋這裡天氣太熱,華人們要討生活,總是活不久的,六十歲就算是高齡了。這些老華商也並非人人都孤苦伶仃,原來的家人死了,後來的宗親又從國內航海到了這裡,他們已有對呂宋基本的了解,融入得總比那些全然的陌生人要快得多。

新來的華人們,比原來的那些更低調,他們不再挑釁總督府的權威了,總督府對他們也多了一絲寬仁,死去的一萬多個華人似乎用自己的鮮血建築起了一麵沉默的高牆:不論根本原因為何,上一次屠殺的直接誘因,是總督府對華人的蠻橫役使,以及華人的過激反抗。總督強迫華人操舟出力,去攻打當地的蘇丹,而憤怒的華人水手直接把尖刀送進了他的脖子。一萬多人因此死去,總督府發現少了華人他們的生活根本無法繼續,於是,現在雙方各退一步,華人時常給總督府送禮,總督府也不再給他們攤派戰鬥任務。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了下去,華工的人數越來越多,很快又有了數千甚至上萬,澗內的規模比從前還有些擴大了,這裡看上去就像是羊城、榕城、泉州這樣的華人城市了,那些城市該有的店鋪這裡一樣不少,當鋪、估衣鋪、海貨鋪、裁縫鋪、香粉鋪、香燭鋪、棺材鋪——黃紙就是他們販來的、鐵匠鋪……

人們忙忙碌碌地在這些商鋪中穿行著,過著自己的日子,看著和從前一樣,隨和而又勤勞,地位卑下的那些人,總是有些逆來順受的樣子,但是,弗朗機人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家事最普通的人家,他們家裡也有一柄刀,也有一根長矛。

澗內城多了一個校場,到了難得空閒的日子,青壯們會組織起來操練武藝,這一天的吃食由城中的富商支持——如果有人真的以為華人容易遺忘,他們就錯了,華人並非是善忘,他們更多的是易於妥協,更多的是無奈,沒有辦法,為了謀生他們必須來這裡,家鄉實在太窮,吃不起飯……

但,事情才過去二十年,誰真的能忘得了嗎?誰不是懷著恐懼,戰戰兢兢地在異鄉討著自己的生活?誰不是隨時準備著下一次排華屠殺的到來?許多人都議論著屠殺的起因,有些人是看得很明白的——沒有辦法,華人實在是太聰明,太勤勞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如果你又聰明又肯乾,那些愚笨的、懶惰的人,就會感到自己受到了擠壓,就會變得惡毒起來,他們不會反思自己,讓自己變得勤勞,恰恰相反,他們想的是能把比他們強的人乾掉,那就萬事大吉了。

但華人如果不聰明,不勤勞,不去搶占彆人賺錢的空間,他們自己該怎麼生活呢?這是個近乎無解的問題,下一次衝突遲早要來,人們隻能一邊等待,一邊準備,他們永遠不會有在老家時那種心安理得的放鬆感——雖然老家這些年來也不太平,下南洋討生活的人越來越多,但是這些老人很多都出來十年以上了,他們記憶中的老家局勢總還算是比較安穩的。

人生世上,猶如海麵行舟,隻能隨波逐流,暫圖一日的安穩,不去想明日的風波。漁民們也有漁民們的豁達,就這樣,澗內城再度繁榮了起來,第一批華人的親人們、同鄉們,逐漸又將城市填滿,有一度想來投奔的人實在太多,澗內這裡幾乎無法容納,但是,從五年前起,故土前來的鄉親們少了——他們的家書中,開始出現了買活軍的名字。

買活軍的雪花鹽、雪花糖,是華人們第一批接觸到的買活軍商品,買活軍似乎不愛燒造瓷器,而華商們去壕鏡販貨時最常買的就是瓷器和茶葉、絲綢,這都不屬於買活軍的熱賣品,不過,他們還是慢慢地熟悉了這個南方新興的勢力,當作故事一樣談論著他們,似乎鄉親們沒有來呂宋,而是轉為去買活軍那裡,給他們做活了。

又過了一年多,偶然間,澗內城也有地方賣幾份他們的報紙了,這些報紙往往過期很久,而且說的都是和澗內完全沒有關係的事情,不過,還是有不少識得幾個字的匠人,眯著眼吃力地分辨著這些充滿了白字的所謂‘簡體字’,澗內的私塾先生也會朗讀報紙上的話本故事給學生們聽——學生們還小,而且生活在幾種語言交雜的環境裡,如果不用有趣的故事誘惑他們,學生們是不願意學寫漢字的,他們更願意寫弗朗機語,至少這帶來的利益更大。

華夏……

放足……

福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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